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含丹 (行客不知名)


  年轻的帝王站在面前,眸子微敛,看不清神色。她读过那么多正史野史,史书里有那么多君那么多王,一朝一朝,一代一代。可他谁也不像——是,他不像个君王。他其实不大在乎礼节,也不大在乎君权,他没有先帝的暴戾,也没有传言中前一位太子的仁德。他不恶,却也不善,不昏庸,却也绝不贤明。他站着,坐着,就像皇椅上的一件摆设,一件精巧的装饰。
  江山美人,他说他都不要。
  那他要什么呢?
  就连这次也是,他究竟在想什么?
  他究竟,想要什么?
  “陛下既知爹的打算。”慕万水硬着头皮继续,“那为何还?”
  顾朝歌笑了,他比她高,于是他弯腰看她,红袍如火,自顾自在这宫里烧着。
  “那你说,该如何?”
  慕万水咽了口口水,低声道:“我父亲打着这样大的算盘,做了这么久筹谋,绝不会贸然出头,甚至一出头就把自己搭进去,所以——”
  她额上已有冷汗。长廊昏暗,灯火渺渺,谁都看不出,他二人嘴里说的,可是诛九族的重罪。
  “所以——所以——”
  顾朝歌将她话接上:“所以牢狱已由他掌控。”
  “进去一趟,既可以试试朕的底细,又能说朕残害忠良;既可以趁机铲除异己,又能说服你那死脑筋的兄长。”
  也不知今夜多少人叛变慕府。
  顾朝歌想着想着,居然忍不住笑了:“你说,何乐不为呢?”
  慕万水:“你既然知道,又为什么——”
  “为什么?”顾朝歌扫她一眼,“哪有为什么。”
  “朕乐意。”
  慕万水瞪大眼,几乎不肯相信。
  “这有什么的。”顾朝歌嗤嗤笑了,“朕快加冠了,你爹都沉不住气了,就不允许朕沉不住气?”
  一旦他加冠,大权回收,慕家想扳倒他,必定又要下一番功夫。他若像他父皇一般暴戾凶残,没准慕家还无所谓,反得更有理由;他若像顾朝松一般勤政爱民,没准慕家会更加谨慎,韬光养晦。偏他是个不上不下,吊在中间的,慕长冬看不出他是真傻假傻,不明白他是否留有后手。皇位触手可及,又似遥不可及,于是他终于忍不住,亲自试他一试。
  倘若顾朝歌这都看不出,自然没什么可顾虑的,泼盆污水就成;倘若顾朝歌想当场杀了他,那一批护卫会即刻反水,弑君夺位;再倘若顾朝歌看出来却装作不知,那也会开始防备慕家……
  无论如何,最后的目的都是——要么直接篡位,要么离间他与慕千山。
  慕家代代儒将,偏养出了慕千山一个直肠子。说话撞来撞去,做事弯都不拐,也不知道战场上是怎么赢的。顾朝歌做皇子,做太子,做皇帝,多少人变了三张脸,唯独慕千山一个傻子没大没小拿他当兄弟,继续惹他,笑话他,有屁放有话说,找不到心仪的姑娘家和他唠叨。
  慕千山自小征战,一身功勋,是南顾战神。求亲的人排得多远,家世多显赫,他照样不要。这样一个人,有多傲,多固执,多受将士爱戴,没准他自己都不知道。
  这样一个人,说不反就是不反,你砍了他他都不反。他心眼又直,拐着弯说,他肯定听不懂。
  显然,慕长冬也知道。慕千山是他最疼爱的长子,手里头的兵又是南顾最狠最强的一支。他要造反,必须得把他儿子拉过去。
  所以,按理说,他发现的本就晚了,应该假作不懂,背后拉拢慕千山。可是——
  他就是咽不下这口气。
  他的皇兄,那一日就死在他眼前,就倒在他身上。鲜血染红了视线,腥气灌进鼻翼。哪怕不是慕长冬亲自下的手,哪怕目标本不是顾朝松,但他绝对涉足其中。
  方才家宴上的那一刹,顾朝歌是真的动了杀心。可是他杀不了他。慕长冬将门出身,他却忙得许久未曾碰剑。所以他只能赌一把,将慕长冬收押入狱。而狱中有暗道,原是他父皇装得,为私下处决些上不得台面的事。
  他已派死士埋伏其中,就赌最后一把,能不能杀了慕长冬。不管往后,不管慕家的反应,不管这江山,不管什么黎民苍生,他只想报复。
  他只想杀了慕长冬。
  顾朝歌想着,又忍不住笑了。他看着一身冷汗,强作镇定的慕万水,想着外头一心求见的慕千山。
  顾朝歌竟觉已笑到麻木,笑到不知在笑什么,笑到他突然想扳指头数一数。
  双亲丧尽,兄长死绝,到如今。
  终于妻离,友散。
  顾朝歌松开手,慕万水踉跄两步,跪在地上。她捂着脸,看不清神情。顾朝歌转身,向前走去,走入重重黑暗。
  孤身一人,形单影只。
  待得黑暗再散去,只剩下了酒香。
  子琀没能想到,如今滴酒不沾的糊涂,从前是那样一个酒鬼。接下来的日子里,他时时刻刻在喝酒。
  似乎看见他,手里便提着酒。
  他越来越醉,酒越喝越多。他派出了手里的所有死士,几乎倾巢而出,重伤了慕长冬。对方料到了他会下黑手,却没防备他这样孤注一掷,保住了命,却落下了病根。
  后来众臣求情,于是顾朝歌爽快道:“行,放了他。”
  放了他。
  让他活在家里,苟延残喘,有泼天富贵权势而无力享用。
  放了他,放了他。
  你不是要坐皇位么?
  那就让你坐上去,却让你无力坐稳。让你防备着你盛年的长子,让你再无天伦。
  顾朝歌哈哈大笑,他仰头,将酒倒入嘴中。他也不改奏折了,就这样慢吞吞,随意地在宫里闲逛。身后的宫人们捧着酒,战战兢兢。
  慕千山不来了,再也不来了。
  慕万水也不来了,听宫人说,皇后娘娘倒时常去找那个兽女。她还差人打听,似乎是想送她回家。
  宫里越来越冷,眼见着快入冬了。流云匆匆,朱墙斑驳。
  顾朝歌记得宫里的冬天很美。
  或许外头的冬天也美,只是他不知道。他从没有看过。
  “我生于冬。”顾朝歌突然笑了,同他身旁的宫人道,“我娘说,那时候最冷,所以总要生好多好多火。她不是很喜欢冬天,她原本期望我生在夏天。”
  “生在夏天多好,有满池的荷花,有蝉鸣,哭起来也热闹。”
  顾朝歌走了两步,有一茬没一茬地说话。
  他已经很醉了,所以前言不搭后语:“我娘对我很好,她很宠我。她待我太好了,以至我都不怎么想得起她。”
  人记仇很容易,记些寻常的快乐,却总也很难。
  “我哥也很好,我爹也很好。”
  “我小时候爱吃桂花糕,险些吃坏了牙。于是爹不准我吃,哥就背着他去御膳房偷。”
  “哎呀,想不到我哥也会做出这种事。”
  顾朝歌说着说着哈哈笑了起来,他笑了一会儿,发现没有人陪他一起笑。他茫然道:“不好笑么?”
  然而那宫人颤抖不止,咬着牙道:“陛下,奴才身份卑微,宫里秘事,奴才,奴才——”
  顾朝歌懂了,他怕知道得太多,活不长久。
  于是顾朝歌再也不说了。
  他省下更多的时间喝酒。
  再过几日,他早朝也不上了。
  他就一日一日在池边玩,从库房里挑出一些,他很小时候玩的东西。他开始无节制地吃桂花糕,也不怕谁在里头下毒。有一天,他照例喝得很醉,路过后花园,突然瞧见一个铁笼。
  他已经喝得迷瞪,听见有人在对笼中呵斥。于是他走上前去。
  一声声“陛下”,一个个跪下的人。
  似乎有人在说,这是慕将军送上的贺礼。
  是了,他生辰快到了。
  他就快二十岁了。
  是谁送的,他似乎也没听清。他看也没看,随意道:“放了吧。”
  放了吧。
  不管是谁送的,不管关的是什么,都放了吧。
  没有谁,生来就该活在笼子里。
  再后来,慕万水来找他,告诉他,她兄长被慕家软禁了。
  她焦虑不堪:“我眼线说,已经软禁许久了——”
  顾朝歌嗤嗤笑了。他难得坐在御书房里,面前是堆积如山的奏折,地上是一坛又一坛的酒。
  他胡子拉茬,却俊美依旧,只是浸泡了酒气,很是颓唐。他打了声酒嗝,突然道:“皇后,明儿是朕生辰。”
  慕万水:“陛下——”
  顾朝歌忽然平静道:“明儿再说吧。”
  子琀忽然生出股不详的预感。
  慕万水走了,宫人也被打发走。天渐渐的黑了。顾朝歌抱起奏折,一本本摊在地上。而后,他拎起酒坛,往地上泼酒。他一边泼,一边喝,酒灌入口中,顺着衣襟淌下。
  泼完之后,他也不在乎这满地浊酒,一屁股坐下。地上用纸糊糊固定住了几根蜡烛,顾朝歌就面无表情地坐着,看着那几根烛。
  他拿了盘子,开始仔细吃桂花糕。那盘子是菡萏瓷,上头有一朵精巧的荷花。蜡烛一点点变短,他一口口吃。终于,烛火烧到了尽头,报更声响。
  火起。
  顷刻点燃了满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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