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柏认真地瞪着双眼道:“像!”
“我救了你,你对我有偏颇。”苍碧揉着刘柏乱糟糟的脑袋,把下巴抵在上面,说起他所知的李琦的“故事”。
李琦此人,相貌隽美,性格温和,放在书香门第,该是个人人羡艳的公子哥,可他偏偏出生在了军将之家,所有的一切,都被视作有碍冲锋陷阵的缺陷,相比护国大将的祖父,战绩卓略的父叔,凶悍的兄长,他是家中的异类,谁都不待见,但身世在这,他又无法逃离杀戮的战场。
十岁从军,十二陷阵,体格上的“无能”,让他始终只能站在后方与弓箭手一道协战,因此也救下他残喘的一条性命。
弱冠之年,身为名将后代的李琦,仍旧是一名毫无军功的小箭士,直到攻占西陲那一战,李家军中敌计,数万大军陷入火牛阵中,被从未见识过的诡谲战术捣乱军阵,大将落马被踩踏身亡,军心大乱,敌军乘胜追击,弓|弩齐射,在猛牛的双重攻歼下,摧折战无不克的大军。
“祖父、爹、叔伯、兄长,都牺牲在这场战役里,只有身处最后的我逃过一劫,带着两千残兵撤回。幸好那一战,系攻非守,否则余下李家军也该人头落地,以死谢罪。”苍碧墨翠般的眼闪着恸然的黯光,“上万条性命,就像蝼蚁般,半日不到就没了……战场上火焰翻腾,到处都是烧焦的尸首,残肢断臂散乱,辨不清原本属于谁。”
“为什么要这样?”苍碧茫然地看着前方,眼中空洞,“为什么非要争个你死我活?归家后,家中女眷哭得肝肠寸断,我祖母就这样去了,小嫂挺着个大肚子,掀开棺盖,看到面目全非的小哥,哭了整整七天,后来孩子也没了,身子也垮了,我来之前,还躺在病榻上,下不了床。从前家中大家只不待见我,好歹也是有欢声笑语的,可这一下字,整个家都垮了,所有功禄赏赐都成了云烟。”
“岂止李家如此,数万士兵,哪一个没有妻儿老小,这一败,该毁了多少家。”
“所以打仗才一定要赢。”刘柏说。
“可赢了又如何?”苍碧垂眸,一阵轻风吹过,将脚边风沙扫散,“有赢便有败,战场肃杀之地,总有无数的性命逝去,若那不是我中原国子民,便不该活着了?撞破头皮争抢的,难道只是一块尸横遍野,草木染血的荒地?”
刘柏无言以对,握住苍碧一手,放到膝上,轻柔地摩挲着,似是想要抚平某些伤痛。
不远处,鹿铃与两名妇人收拾粥桶,曹飞虎见状轻而易举地帮她们扛起,鹿铃笑得弯了眼,一派和乐融融,若是生如此,只能吃稀粥冷饭,住简陋的帷帐,却一世安宁,相许终生,何尝不是件乐事,可生而为人,大多生不由己。
鹿铃试图挽曹飞虎手腕,曹飞虎如遭雷击般避过,放好粥桶,拉住迎面而来的两个士兵,落荒而逃。
那两人正是与刘柏同住,且是与李琦不睦的旅长手下,此番被安排了设置丘陵西方乱石阵的任务。
“乱石设置好了吗?”曹飞虎问。
“好了好了。”士兵不耐摆手。
曹飞虎放心离开,另两人则朝另一边回帐。
入帐后,其中一人道:“就堆了两块石头,连网都没架,你都敢说好了,胆子不小啊。”
“得了吧,当初探讨这计谋傻时,你小子可是嚎最响的吧。”士卒往硬榻上一瘫,“布个狗屁乱石阵,援救都要来了,指望我们靠几块石头砸死胡虏?还不如砸死李琦,我们也能换个有能的大将伺候。”
第86章 诡诈细作与惨淡师将 十四
天幕暗下,盛夏星辰伴苍月初升,闪烁的光耀照不亮背阴的人间。
空地上,人群陆续散去。
苍碧犹在说着:“后来北疆被犯,大司马正继续征战西陲,其余重将也各自讨伐别处,陛下一时找不到人选,便命我带着李家残军先来抵御一阵。”
“你就这么赶鸭子上架的来了?”刘柏不可置信,竟让他以两千多将士,对抗数万胡虏大军,要不是障眼法设得好,真让对面以为有五六万骁勇,恐怕一天都受不住。
苍碧失笑:“我祖父桀骜,与众多将军不睦,还好大司马以国为重,不计私怨,总算来支援了,不然鸭都要被鱼肉了。”
刘柏干笑两声,一时无言,取出羌笛,幽幽演奏那首《思乡》,一尾秃了顶的红腹山雀翩翩飞来,落在他头顶,似把一头蓬发当成了巢穴。
苍碧顶着山雀瞧了一会,心随着乐声起伏,低低道:“我想家了。”
“嗯。”刘柏气息一顿,复而吹奏。
苍碧曲起膝盖,把身子缩成一团:“我想吃豆腐。”
刘柏放下羌笛:“这里种不活黄豆。”
“我知道。”苍碧对这一世无比怨念,战场险难骇人,豆腐没有影踪,引以为傲的脸还被毁了,天知道他克制着不往刀锋里看自己的脸有多辛苦;小黑经那一日后,再没出现过,只希望是蛰伏在某处,千万别有什么不测;脑海里乱糟糟的回忆时而分成两簇,不时侵蚀烦躁的心绪,现下也只有身边这双与连云如出一辙的黑瞳,能给予他安定感。
“等回去了,就能吃到了。”刘柏道,过了半晌,又补充,“中原国地大物博,什么没有。”
苍碧调侃:“说得你不是中原国子民似的。”
刘柏立时回道:“我当然是,只是这里刚好在地大的边上,物自然也博不起来,就这些东西了……”
苍碧侧头看刘柏,少年的脸是被阳光晒出的健康古铜色,眉眼清秀,稚气未脱,浅淡的唇裂出道道干痕,他才十四岁,本该在父母身侧读书、游乐,享大好时光,绝不是在这征战不断的边疆承受永无止境的纷扰,担性命之忧。
“等打完仗,我带你去南方。”苍碧道,“带你去吃油香豆腐。”
刘柏复而吹奏,山雀萦绕在前,笛声忽而一顿,短短一声促音,山雀惊飞,往北方振翅而去。
“送你。”刘柏收起羌笛,递给苍碧,“说好了。”
苍碧怔然收下:“我不会吹,你送我作甚?”
“今日吹累了,以后你想听,把笛给我便是。”刘柏解下腰间系笛的红布绳,在苍碧腰带上打了个结,把羌笛斜斜插上,道,“大将,这笛便算作我为你求的平安符,今后不管边疆沙场,亦或太平盛世,都望你平安一生,再无纷扰。”
“那我想听笛时,便交由你来吹奏。”
“好。”
红腹山雀北飞数百里,停在匈奴营垒虎帐顶上,胡虏大将咧嘴大笑:“出兵攻南!”
两日后,援军将至,营中士气散漫,连巡逻兵都不愿出去了,瘫在帐里唠嗑闲扯,好似这一战不战而胜。
黄昏时分,夕阳鲜红如血,渲染苍穹,天际万里无云,不时,日落星缀,惨白明月高挂,给黑夜点上一盏明亮的巨灯。
苍碧正在营帐中,龇牙咧嘴地等军医换药,帐外传来急促的马蹄声,行到门口。
“大将!”斥候撞了进来,摔在地上,后肩小腿各插了一支箭,“胡虏大军来袭,正在六十里外,一个时辰就能就将抵达营前!”
“什么?!”苍碧猝然起身,撞翻了塌边的水盆,哐当一声砸在地上,水花四溅。
“军医,先给他医治!”草草把巴扎了一半的绷带在胸前打了个结,苍碧抄起挂在床前的戎装,快步踱出营帐。
呜——军号一声长响,撕破黑夜,众士卒衣衫不整地走出营帐,有的懒散往地上一摊,有的倚在帐墙上打哈欠。
“吵什么吵,还让不让人睡觉了。”
“李琦。”旅长讽笑,“你总不会要说,敌军来犯,让我们整备作战吧?”
苍碧正色道:“正是,整队!”
“别开玩笑了,你的狗屁计谋骗了胡虏这么些日子,怎的这回突然来进犯?是你小子睡糊涂了,做梦吧。”旅长不以为意,士卒一阵哄笑。
斥候一瘸一拐地出帐:“胡虏来了,就在六十里外,千真万确,大人请以大局为重!”
旅长不屑地歪着嘴,回首朝手下道:“还愣着干什么,列阵,准备出战,杀五人赏一金,可要活着回来领赏!”
“有多少敌军?”苍碧问。
斥候:“约一军。”
“一军?他们该以为我们有三五万兵力,怎会只出动一军。”苍碧心中隐隐闪过一丝不安,环视周遭,难道营中只有一师兵力的消息泄露了?
曹飞虎已整备好己方兵力,奔至苍碧面前:“大将,整备完毕,如何应战。”
苍碧沉吟半晌,眉宇纠结:“敌众我寡,援军也不知明日何时会来,按先前的计策来,你带百姓撤向官道,命两队布置石阵的士卒上山准备,其余人随我迎战!”
曹飞虎一脸不愿,在苍碧的推搡下,只得向百姓驻扎的军营赶去,顺道抄起混在士卒中的刘柏。
“大将!我也去!”刘柏挣脱他,冲到队伍前头,拉住苍碧,“我也是士兵!”
“刘柏,你还小,不该上战场,跟飞虎去后方。”苍碧接过一名士卒递来的缰绳,翻身上马,喝道,“此战不可硬拼,营后山地已布下落石,我们的目的是把敌人引入阵中,切记,留得性命在,方可保家卫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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