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泱点点头,道:“你不用这么客气,和我同辈相称就好。”
“不行,”孙绪雪严肃地摇头,“从小爷爷就告诉我,您是比亲人和爱人都重要的人,对待您,不能僭越,不能无礼,不能悖逆。我怎么能和您以同辈相称?”
南泱不禁叹气。
三千年前,她以禁术获得了永生。她的三个亲传弟子唯恐自己死后他们亲爱的师尊会出什么意外,便商量出了这么个馊主意:各自找一个传人,用几近洗脑的方式让师尊成为这些传人的信仰,成为他们心中的神,成为他们活着的唯一意义,再让传人寻找下一个传人,如此往复。有时南泱都好奇,云棠他们到底用的什么办法,竟然能把这套洗脑教学绵延几十代,直至今日。
“您现在吃饭吗?还是休息一会儿再吃?”
“现在吃吧。”南泱走到餐桌边,翻起两个玻璃杯,一边倒水一边随意地问,“你爷爷有没有和你说起过我?”
“当然有。”
“……他都怎么说我?”
“爷爷说,您是一个不怎么爱说话的人,但其实人很好,特别特别善良。”孙绪雪把一盘又一盘热腾腾的菜端上桌,“关于您的过往,他和我说过一些。三千多年前,您偶然外出时捡到一个六七岁的乞儿,将她带回北罚收作您最小的徒弟,便是轻欢师叔祖。轻欢师叔祖长到十七岁时,与您相恋,您有过犹豫和逃避,但最终仍选择悖逆阴阳常规,与她成为了一对爱侣。后来,机缘巧合下,北罚发现她是邪派焚天门的的少主,十几年前,是北罚联合其他正派屠杀了她的全家,让她沦为寄人篱下的孤儿。自那以后,轻欢师叔祖就叛出了北罚,回到了焚天门。她是邪派,北罚是正派,正邪总有一战啊。爷爷说,在最后那场正邪对决中,轻欢师叔祖死在了您的剑下。您很后悔,觉得亏欠她,所以三千年来,一直想要去弥补。后来,您牺牲了许多,终于习得一门禁术,获得了长生,让自己和轻欢师叔祖的灵魂有了生生世世的纠葛。爷爷说,等到轻欢师叔祖第九十九次转世时,她就会记起您,当她记起您的时候,您就会开始和她一起变老,然后共同走完这一世。”
南泱没说话,只是捏着水杯的手指紧了紧。
“可是九十九世,才用了三千多年……”孙绪雪小声自言自语,“平均下来每辈子才活……三十多岁呢。”
“因为,不一定每一世都是人。”南泱回忆起过往的岁月,眼眸微微垂下,“有时候,是一只兔子,只能活几年。有时候是一朵花,只能活一个季节。”
孙绪雪惊诧道:“您都是怎么认出来的?”
南泱沉默片刻,答道:“那个禁术。我不知道该怎么和你解释,但我能感应到她。”
“那……前九十八次的转世,每一世您都找到了吗?”
“嗯。都找到了。”
南泱转过头去,看向空荡荡的客厅,声音愈来愈轻,“虽然她没有记起过我,但是三千多年来,我一直都在她身边,陪着她,从未缺席。”
孙绪雪不知道三千年是什么概念,她只知道,在高中念书的三年都那么漫长,毕业后连初中毕业照上的同学都认不全了。到底是什么样的执念,才能让一个人把另一个人记三千年那么久呢?
“爷爷他们一定也很心疼您,所以才这么想促成您和祝小姐的婚事吧。”
南泱轻轻叹了口气,通常没有情绪的眼底涌起了一点不着痕迹的失落:“可是……我今天见到她了,她却还是不认得我。”
孙绪雪仿佛能感受到这份期盼落空的绝望,心也跟着揪了起来:“老祖,您别难过,肯定是哪一步还没做到。我和爷爷会再去深入研究那份禁术密卷,不会耽误太久的,您放心。”
“……其实,不必把我的事看得那么重要,如果你有更想去做的事,可以先去做你的。”
“那怎么可以?您才是最重要的。我……我没有什么想做的事。”
南泱沉默良久,才缓缓开口:
“绪雪,你不要再找下一代传人了。”
孙绪雪睁大了眼睛:“为什么?”
“你们为我做了很多,我都知道,也很感激。”南泱搁在桌上的手指慢慢缩紧,“可是我真的不忍心再看见,一个又一个活生生的人,为了这些莫名的传承,错过本可以更好的人生。”
孙绪雪怔怔地看着南泱。
她似乎能明白世世代代这么多人都心甘情愿追随南泱的原因了。一个人的善良固然可贵,但是最难得的,是她本可以选择不善良,却还能在心底里留存着对每一个人的同情。
这样的老祖,当年又为什么会让心爱的人死在了自己的剑上呢?
第4章
依然在下雪的清晨。
南泱在软和的被窝里朦胧转醒,放空之际,脑中忽然闪现过昨天孙绪雪说的那句话——
“有您出现的人生,就是最好的人生。”
劝二十岁的梅仲礼放弃寻找下一个传人时,他也是这么回答自己的。
南泱还在发呆,枕边的手机忽然开始震动。她反应了两秒,揉了揉眼睛,拔下充电线接通电话:“喂?”
“老祖,打扰到您休息了吗?”梅仲礼的声音从听筒里传来。
“没有。什么事?”
“想和您说一声,祝家那个丫头没有退掉婚约。我和她昨天都谈好了,今天让您带着她去民政局登记结婚,让她在中午两点准备好,您看您方不方便?”
南泱愣了一会儿。
“不方便吗?那我通知她改个时间?”
“……你已经和她说好了?”
“是,已经说好了。”
“那就今天中午两点。”
改来改去的,多少都会麻烦到她吧。况且,她也很想快点和她结婚,她等这一天,已经足足等了三千多年了。
“好的,那十二点的时候我让绪雪开车去接您。”
南泱嗯了一声,挂断电话。她思考了好阵子才发觉,这应该是她们第一次正式会面,又是领证的重要日子。她摸了摸凌乱的长发,第一时间下床去浴室洗了澡。
洗好之后,她找到昨天没来得及收拾的行李箱,把里面各种各样的白衬衫一件一件拿出来铺在床上,头发还在滴水,她却也不在意,只顾埋着头思索该穿哪一件才好。
一想到她会坐在自己旁边,近在咫尺地与自己对视,她就有些紧张。
除了没有那颗眉间痣,她的五官和当初的轻欢长得一模一样。几个小时后,她会用那双熟悉的眼睛看着自己,甚至有可能会在任何一个瞬间记起自己,记起她们所有的曾经。或许,她还可以得到一个等待了三千年的原谅,听她亲口说一句,我不怪你。
原本以为,再见她的话,应该不会像上一次在车站时那么紧张。可是,不知为什么,好像比之前更焦灼了。
南泱在满床的衣服前站了足有两个小时,站到头发都自然干了,还是没选出来一件最满意的衬衫。
没过多久,孙绪雪就到了。在得到南泱同意的情况下,她拿了一把这所住宅的钥匙,开了门一路找到卧室,隔着没关的卧室门朝里好奇地探头。
“老祖,还没有收拾好吗?您这看着一床衣服发什么呆呢?”
“我……不知道该穿哪一件去见她。”
南泱像是被撞破了什么小心思,耳朵立刻就红了。她平时清冷惯了,也只有在她心里念着那个人的时候,才会让自己冰一样冷白的皮肤染上一点旖旎的颜色。
“这样啊,那我可以进来帮您选吗?”
“嗯。”
孙绪雪笑着走进来,一边看床上那些白得十分统一的衣服,一边道:“我听爷爷说,您不是一个很在乎穿着的人呀。”
“是。”南泱对这个说法进行了肯定。
“看来您是真的很重视这次见面了。不过,也确实该重视,毕竟老祖您今天结婚呢。”孙绪雪拿起一件剪裁大方的白色衬衫,递给南泱,“随便穿就好,您是我见过长得最好看的人,就算穿块抹布,也是最好看的。”
南泱听惯了别人夸她的外貌,但这次听见,还是忍不住弯了一下眼睛。
已经过了十二点,她没有耽搁太久,换好衣服后就跟着孙绪雪出了门,前往梅仲礼发过来的定位地点。
孙绪雪开车的时候,总是忍不住偷偷去瞄副驾驶座上的南泱。
她并没有因为她是老祖就故意阿臾奉承,老祖长得真的很好看很好看,是那种和常见的美女完全不一样的美。
南泱是一个没有被现代元素侵染过的女人,不烫发,不染发,不化妆,不矫饰,手腕脖间未配任何金银珠宝,莹润的耳垂上连一个耳洞都没有,从纯黑的长发,到素净的手指,一切都散逸着一种从古代携来的风雅。当她用那双清茶一般的浅褐色眼瞳看向你时,仿佛一个绘着历史长河的古老画卷在你眼前缓缓摊开,经年的岁月就沉淀在她的眼底,只是看着她的眼睛,好像就能触摸到那些真实的过往,每一朝,每一人,每一把沾着热血的铜戟,每一片横亘今古的雪花。
祝轻欢的祖宗究竟是做了多少好事啊,才能让一个这么美好的人孤独地在这世上流浪三千年,只为这白马过隙般的重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