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什么都不能看,什么都不能做,被押回了囚车。
沈砚也一并被关在那里,他虽没能看到那场面,却也知道发生了什么。雨还在下着,囚车内没有任何可以躲雨的地方,沈砚沉默着将他搂在怀中,用身体为他挡住落下的雨。
徐墨这些日子受尽后卿折辱没有屈服,看到皇城被烧也强忍着,断骨剜肉的痛也早已麻木,却在这一点温暖中落泪了,语气中是无尽的绝望。
“还有人能败他吗?”
这样惨败,还能翻盘吗?还有希望吗?还如何战斗呢?
沈砚没有回答,因为答案只会让自己失望。
在这静默中雨停了,原来那车的铁栏上空有一把纸伞遮住了阴霾的天空,徐墨看了一眼撑伞的人却不理会。
那人站在雨里,撑着伞挡在囚车上,却怔怔地不知说什么。他的手伸着,雨水落在肩上,将长发打湿成一缕缕,寒风一吹,嘴唇便冻得发紫。
徐墨以为他要站到天荒地老的时候,他终于说话了,说的竟是:“对不起。”
徐墨苦笑:“现在说这个有什么用?你复生他的时候不是早该知道会是这种结局吗?”
这话简直诛心,杨澄的身子一震,不知所措地愣着。他的衣服已经完全湿透,紧贴在身上,愈发衬得身子单薄,想了许久忽然下定决心地将伞搁在车上转身要走,却听身后徐墨无可奈何地叹道:“你以为死了便不用承担责任了吗?”
听了这些话,杨澄终于开口了:“我九岁的时候被当奴隶卖了,是主人救了我,教我吹箫识字,是这世上唯一待我好的人。过去他虽然有些荒唐,但还未像现在这么暴虐……”
没等他说完沈砚便冷冷地打断:“那你可知道他待你如亲人的时候,把我大哥千刀万剐,把我二哥被扔进油锅,逼死了我的母亲?我不想听你说这些废话,滚。”
杨澄迟疑道:“我不曾听闻……可无论如何,我都不能背叛他。”
徐墨被几番折腾,已是连讲道理的力气也没了,只恳求道:“杨公子,能否请你看在我救活你的份上别再说了。他对你再好,与我有何关系?”
杨澄还想再说,却看到他真的疲惫得连话都懒得说,也明白了原来他的话的确是惹人厌烦,只好告辞。然而没走两步却见沈砚伸手摘下那把挡雨的伞,厌恶地将它用力掷到地上,纸伞落入水洼溅起的泥点弄脏了他的衣角。
他也维持着骨子里的骄傲没去捡那把伞,身影沉默地没入丝般交织着的雨帘中。
沈砚厌烦地别过头去,跪坐起将徐墨紧紧抱在怀中,雨水簌簌地打在他身上,却丝毫没淋到他怀里的人。雨越下越大,耳边只能听到稀稀拉拉的雨水声,他的手指冻得发白,徐墨抬手抚了抚他冰冷的脸颊,不由笑了。
他没有爱错人,这个人即便身处绝境仍能为他遮风挡雨。
这时却听到有脚步声向他们靠近:“你这幅样子是做给谁看?要我可怜你么?”
徐墨这才看到站在那囚车不远处的秦仙,他弯下腰来捡起地上的纸伞,撑开遮在那囚车上空。
徐墨只望着皇城上空的浓云叹道:“你看到皇城被烧了吗?”
秦仙直视着他平静答道:“我看着呢,但是那又怎样?”
说罢只见他退了半步,挥剑斩断了封住囚车的锁,打开车门。
徐墨不知他又要耍什么花样,只是狐疑地看着,以他们现在的情况岂是努力就能改变的,那么在牢里和牢外又有何区别?
没有时间多想,咣当一声,镇魂枪和流云剑被扔到他们脚下。秦仙颇有些不耐地催道:“你没听到么?玄微就在万妖国,与他联手一定有办法对付后卿。还不快去找他?动不动就要死要活的,我最烦了。”
沈砚怒道:“你不许说他了!”
“砚砚。”
徐墨忍着痛撑着栏杆跪坐起来,他的手摩挲着,挣扎着伸向镇魂枪,嘴上催促着:“他说得对,我们不能坐以待毙,后卿说过接下来就是观尘山、雷泽族还有你。我虽残废了,但你们与玄微一起或能败他。”
他既然这么说,沈砚便帮他拾起剑来别在腰上,又搀着他出了囚车。
他们下车的时候下了整夜的冬雨竟一瞬间放晴了,在日光下,徐墨与他相对站着,他们倒映的竖影交错,一南一北像太极的两个颜色,包罗万象。他们从小一起长大,性格孑然不同,他装得强势,却有一颗多情柔软的心,秦仙总是随和,却有一条不能跨过的线,也因此走上不同的路。
他心里不胜唏嘘,还是忍不住问:“你呢?”
秦仙眼里如融化的冰川,对着他笑着道:“我也会走。不过那之前还是得去一趟观尘山,不然后卿还会派别人去。”说着轻拍了拍沈砚肩膀,盯着他的眼睛意味深长道,“山路难走,你定要带他走出去。”
沈砚眼中霎时波澜万丈,感应到了他话中的意思,迟疑了一下望着他郑重地点了点头,字字坚决说道:“我答应你,保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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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澄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走回去的,等醒悟过来时发现自己已经站在后卿的营帐外了,他向来是不吝奢华,及时行乐,那营帐自然是最高最大华贵的一座。他觉得自己不该来,正打算离开却听后卿的声音从账内传来,带着几分冷漠,还有几分不耐:“你有话便说。”
杨澄只好硬着头皮推开帐帘,屋外天寒地冻,账内却暖意融融。后卿正斜靠在宽敞的虎皮座椅上,视线漫不经心地落在他的身上,杨澄却觉得双肩如有重压,默不作声地跪下。他浑身上下都湿漉漉的,衣服靴子都被溅上了泥点,连眼神也浑浑噩噩的,看起来狼狈极了。
他害怕见到跳动的火苗,只垂头跪着不说话,后卿也不愿废话,直到衣服都被旁边的炉火烤干才默默将腰间别的玉箫搁在面前,叩头拜了一拜,抬头看着他,眼里的光如黑夜行走的人看见远方的灯火,温暖却遥不可及。
“属下谢主人救命之恩。”
后卿怎会不知他想说什么,见他支支吾吾地便替他问了:“你去见了那个人?是不是也想问本王为什么?”
杨澄只是摇头:“属下不敢。”
后卿高高在上地俯视着他,忽然答道:“本王没有人类的感情,你说的怜悯本王不会懂。”
杨澄抬头望着他喃喃道:“您会生气,会高兴,甚至……还会害怕,怎么会不懂呢?只是没人教过你罢了。”
想起那个人后卿不经意地皱了皱眉,森森杀气又漫上眼睛,就听有人来报:“启禀大王,囚车被破坏,徐墨和沈砚逃走了。”
他的眼里又蒙上更深的黑气,视线落在杨澄身上冷笑一声,虽没说话却满满的嘲讽,杨澄知道他的意思惊讶地睁大眼睛,急切地解释道:“我没有背叛主人!”
“罢了。”
后卿懒得听他多言,站起身来摆了摆手让手下看好他,配了刀大步离开。杨澄忧心外面天寒,给他递上外袍紧随着他走了几步,却被侍卫拦回营中。他当然可以硬闯,但他不能反抗后卿的命令,便就无路可走。
他盯着那高高扬起的焰火发呆,想这百年的偿还到底是对是错,想被他所救到底是悲是喜,恍惚间终于明白自己其实早已无路可走。
醒悟的后他刷得抽出藏在萧中的利刃,雪亮的剑刃映着炭火烧着的红光恰似帝国都城被破那天冲破苍穹的大火。
“我只后悔百年前,没死在那场战争中。”
……
徐墨被挑断脚筋,沈砚带着个伤病,即使不看刚下过雨的泥地留下的脚印,他的气也会留下痕迹,后卿想抓他们并不难。他循着那痕迹,却发现这方向竟是皇城的废墟。
皇城以西南是万妖国,向东南便是仙盟,但向北则是圣朝的管辖,徐墨和沈砚怎会自寻死路往他的地盘逃呢?
后卿一想便知是障眼法,却已晚了,面前那名倒提长剑的青年已经等他许久了。他生得俊逸洒脱,偏将这朴素的白色道袍穿出个风流气,只一笑,连天空也跟着清朗了几分。
“不用找了,这里是我的战场。”
他说着单手掐动指决念咒。后卿只觉地动山摇,便见瀑布般的水流从苍穹泄下的奇观,那水源源不断地从看不见边际的地方涌来,那个方向是……怒海。他与龙魂同修,水中便是他的天下,可后卿怕水,又岂会在海中作战?于是他引怒海之水灌入整座皇城,将这座死城变作一片汪洋,变作他的战场!
徐墨正被沈砚搀着一脚深一脚浅地走着,忽然听到天边传来隆隆巨响,他扭头便看到那壮观的奇景,能做到这些的不用想都知道是谁,他岂会猜不到事情原委,崩溃似的挣扎着叫道:“他骗我的!他要用自己换我们两个!砚砚,快扶我回去……”
沈砚冷眼看着,二话没说一掌敲在他后颈将他劈晕过去,这才背着他沿着山路继续向着西南的方向逃去,手里紧紧攥着仙悄悄塞入他掌心的掌门令牌,他知道秦仙是让他交给谁。
他没有抬头,没有停下,甚至滑过两腮的泪水也没有去擦,只死死记得自己答应他的那句话。
山路难走,你定要带他走出去。
在这滔天巨浪中,秦仙锵的一声拔剑出鞘指向他厉声喝道:“你以为我是什么人?我是清宵仙门的掌门!后卿,你真以为我们怕过你吗?!”
第67章 第六幕:我的喜悲都被你包围(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