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昱看向上官正:“上官兄,你我生而为智慧生灵,一生终有尽时,与这浩瀚诸界相比,我们的生命何其短暂,若与苍莽时光相比,再是大修士也不过孩童。但你看那些孩子们,纵然懵懂无知,却也对世界充满好奇,向我发问,好像只要能找寻到一个答案,便已经足够他们喜悦。
……可笑我们这些人族修士也好,妖族修者也罢,一个个竟不如孩子。修行、前进、不断拼杀,看似一个个心有谋算布局,其实个个糊涂懵懂,到头来,空有修为,对这世界的热爱与好奇,或许还不如一个孩子。
此生既有幸为智慧生灵,为何不能睁着好奇的眸子探看诸界一切?提升修为,本就应是为了让自己看到更多的世界,更远的未来,而非为了利益、为了地位追逐争夺,我想,这也许才是天道降下修真大道,令我等可不断前行的原因。”
明昱这一番超脱之话叫上官正不由失神,回首此生,他亦是个“糊涂懵懂”的,修为至此,对于诸界大道,他领悟了多少呢?对于周天诸界他又知道多少呢?对于诸界之外的世界,他又可曾有半分好奇、半分向往?
这一个个问题,他竟都无颜作答。
回首去想,人妖两族的大战厮杀,葬送多少条性命,所为的也不过只是那些全无意义的利益博弈而已,与浩淼天地相比,竟也全然不值一提。
“如果有可能,”明昱看向不远处孩子们一排排小床,“我希望,这世间的孩子们未来修行是因为对世界的好奇,是想看到诸界外更大的世界,而非是似你我这般,困囿于生存压力的不得已而为之。”
可这一切,都有一个前提,一个强大的力量守护下的和平世界,这一切才能成为可能。
至少,修真联盟守护下,已经隐约可以办到,而上官正与明昱,他们曾经为之牺牲奋斗的斩梧盟……不说也罢。
到得现在,上官正终于明白,曾经的他、曾经那些倒在前线的战修们那样拼命、那样努力,想要去守护的,不过是小床上,孩子们梦境中甜美的睡颜,而今,已经有一方势力可以做到,甚至做得比他们想像中更好。如果知道这世上的孩子们未来还有那样不同的选择,他那些英魂已逝的同袍们,大抵亦含笑瞑目了吧。
上官正怔了怔,才喃喃道:“银枝界,你那下属已经战死了。松涛界,容正榕也去了修真联盟……”他看向明昱,眸中矛盾交织之后,已经一片坚定:“你便在那里吧,莫要再回……”
不待上官正说完,那水镜“啪”地一声已经中断,却是大修士以神通断绝了通讯。
一个愤怒的声音自他身后响起:“你方才是不是在同那斩梧渊弃徒传讯?!你知不知道,斩梧渊方才已经遍告诸派,他同妖族勾结背叛人族,斩梧渊已经将他逐出门墙!连他那好师尊都一并吃了挂落,如今人影不见!”
上官正唇角冰冷嘲讽:“这斩梧渊中,背叛人族的修士也未免太多。”
紫罗门掌门一怔,自玉霄而起,到如今的明昱……上官正这番嘲讽竟算不得错,可他随即更怒:“上官正!我警告你,谨言慎行!如今时局何等微妙,你便不为你自己着想,也需替门中上下你这许多同门思量一二!”
上官正投以一个嘲讽的眼神,便不再多言。
紫罗门这掌门自知道上官正这榆林脑袋里的想法,思及议事会中决议之事怕还少不得这前线战修出力,他缓和了神情,多放了些耐心,试图同上官正解释。
“我知道前线撤军你心中不满,可盟中已经计议妥当,你自己想想,便是盟中只考虑未来灵物,也绝不会将这般大好河山拱手让于妖族。”
上官正原本打算一声不吭,只听不说,他早已经对斩梧盟看得清楚明白,任由掌门说得天花乱坠,也早已知道他们到底是什么样的人物,但是上官正听到掌门这番苦口婆心的“劝解”,终于忍无可忍道:“计议妥当?!敢问掌门大人,如今防线之后的诸界,妖族有无肆虐?!那许多修士凡人,有谁为他们抵挡?!诸位大人的妥当计议中有没有想到他们?!”
掌门哑口无言。
他们计议中当然不会包括那些渺小众生,便是妖族一时蹂躏践踏,在这些大修士看来,只要结局可控,过程中出些偏差也算不得什么。
然后,紫罗门掌门沉下面子,大修士威压如高山般直朝上官正直直压去:“上官正!你莫非以为我真不敢治你?!与我人族延续的大业相比,不过数十界的生灵又算得了什么?成大事者,若无高远目光何以成事?更何况,如今盟中异徒猖獗,被其煽动者不计其数,你上官正是不是也一般对盟中有了异心?若不将那些异徒铲除,纵能杀尽妖族又如何?!你到现在还想不明白吗?”
这一句句问话之中,上官正越听越是愤懑,他竭力仰头嘶吼道:“说什么人族大业!你们一心所虑的,不过是你们这些大修士身下宝座!呵,那些同族受尽欺凌,只要最后你们能夺回失地,依旧有源源不绝的灵物供奉便可以了是不是?!你们一心所虑,不过是怕被修真联盟夺了你们的位置,谈什么人族大业,简直是笑话!”
这番顶撞直叫紫罗门掌门目瞪口呆,他没有想到,上官正竟然会这么胆大包天不分尊卑,不对,他应该是没有想到,上官正竟会蠢到这样的地步,将这最不能的真相说了出来。
然后他一掌狠狠击在上官正胸膛,看到上官正吐血倒飞出去、重重砸在地面上,他阴狠地道:“若非门中折损得厉害无人可用,你早就是具尸体,既然你这般拎不清,便好好给我待在此处看个仔细明白!”
然后,紫罗门掌门只传了门外弟子,下令将此地禁闭起来,便离开了这飞舟。
上官正却是呆坐在黑暗之中,不知为什么,这一刻,他觉得,回想起来,明昱那启蒙学堂的阳光那样灿烂夺目,竟叫眼前这黑暗都算不得什么了。
飞舟外,前线集结回来的修士之军已经整装完毕,上官正冷眼看去,士气低迷实是他意料之中,无甚惊奇,而与他这般不曾露面的将领,竟也不在少数,上官正垂下头,是啊,能坚持到现在的……有几个不是与他一般的想法呢?又如何甘心看到妖族踏在自己拼命守卫的土地上而无动于衷呢?又有多少与他这般落到软禁、甚至更糟的境地?
上官正不再多想下去,他只看着底下那些倾颓之军,心中突然一片平静,这便是如今的斩梧盟了,与那灿烂夺目的修真联盟相比,直如日薄西山,可包括紫罗门掌门在内的大修士们,却依旧周身瑞气千条地立于云端指点着局势。
呵,这便是如今的斩梧盟了。
上官正,此时是真的心如止水。
大军整顿完毕之后,斩梧渊之内放眼望去,皆是修士,却是在那些大修士的统率之下,尽皆凝神静气,场中与其说是一片肃穆,不若是说一片毫无生气的死寂。
可大修士们浑然不觉,似是已经对眼前阵列十分满意。
而后,有斩梧渊不知哪一部的部首出列,朝着斩梧渊最深处的方向,跪倒在地:“恭迎盟主出关。”
大修士声音洪亮悠远,庄严无比,透着十二万分的虔诚与敬畏,远远地传了开来。
而后,所有修士在大修士统率下,同样跪倒在地:“恭迎盟主出关。”
只可惜,没有事先反复演练,这声音难免高低起伏,低迷的效果怕是叫那些大修士有些咬牙切齿。
上官正心中只想着,呵,原来,将他们这些人自前线撤回、放任妖族在界中肆虐,不过只是为了摆出一个迎接出关的阵仗而已。
呵,这便是如今的斩梧盟。
在这山呼海啸的阵仗之中,一团明光自斩梧渊深处升起,仿若天地间多了一轮明月,和风灵气遍洒整个斩梧渊,一个飘渺得叫人无法分辨、无法忆起的嗓音仿佛在每个人心中响起道:“起。”
这,便是斩梧盟之首,斩梧渊之主,鸿蒙真君了?
不知为何,在面对这位号称人族第一大能时,上官正心中原本那些敬畏神往早已经烟消云散,只有十分不敬的审视与揣测,召回前线战修,大乘真君出关……斩梧盟,到底还要做什么呢?
那位大修士上前再次恭敬行了跪礼:“启禀真君,日前有几个叛逆修士在界中逃窜,祈涯真人抓捕不力,如今已经自罚于静室中,等待真君裁落……妖族猖獗,前线诸界俱是已沦陷……”
上官正只是越听越觉得讽刺,便是在闭关之中,这桩桩件件,这位大乘真君岂能全然不知?
这位大修士又岂会不知道以大乘修士的神通,定是了如指掌。
在心如止水之后,上官正反而将这一切看得更清楚:这位大修士装模作样地禀报,不过是将眼前整个斩梧盟烂摊子的责任一股脑儿地推到祈涯身上罢了。
这却不见得是与祈涯有仇。
仔细想想,斩梧盟这些决策背后岂能没有这位大乘参与,那位回禀的大修士不过是擅长揣测人心,将他们这位尊贵堂皇的大乘修士从眼前这烂局中摘出来罢了——渊主闭关嘛,祈涯倒行逆施地胡搞,真君相信于他,自然是全不知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