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你为什么要对我这么好”的话哽在胸口却说不出来,路远终于找到个委婉的问法:“我跟他哪里很像吗?”
言朗摇摇头:“完全不一样。”
沉默之后,路远站起身来:“好热,我先去洗个澡。”
说完以后他有些慌忙地跨了出去,像是想要逃离这被书架圈起来的,此刻变得有些狭小压抑的空间。刚刚跨出两步,言朗的声音从背后传过来,清晰又坚定:“不一样的。”
路远回头看他,听见他接着说:“他对我来说确实是很重要的人,他当年为我而死,快一千年了,我始终耿耿于怀。可你不一样,这是我们的第一世。”
路远不知道他到底想要强调些什么,只是在心里带了些嘲讽地回答:是啊是啊不一样,他跟你渊源深厚,而我不过是你这一世的意外负担,迟早会离开。
想到这里,路远不由得自嘲地笑笑:“所以呢?”
言朗闭了闭眼,心想路远喝了千叶的药,短期内,说不定是这一世,都不会记起从前的事,有足够的时间让他想办法彻底抹掉过去,这正是重新开始的好机会。
他下定决心,起身走到路远面前,无比认真地看着他,声音带着些难以察觉的悲意:“我对不起他,可他是他,你是你。你对我来说同样是很重要的人,这是两种不一样的重要。”
他缓缓伸出手,抚上路远的脸颊,路远觉得自己本该躲开的,却怎么也动不了。言朗的声音很轻,可是他却觉得每个字落在耳朵里都像是炸雷:“我照顾你,不仅仅是因为责任,还因为,你是我想要拥有的人。”
世界寂静,天光黯淡,倦鸟无巢可归。
“你懂吗?我对你,不仅仅是感情,还有欲望。”
路远不可置信地看着他,言朗放下手退后一步。
“听到这些你一定觉得很恶心吧,我是你的老师,还是你远房表叔,关键是,我还是个男人。”他苦笑一声,“我本来不是个扭扭捏捏的人,可这件事怎么也不敢说,今天终于说出来了,我也松了一口气。当然,你可以当作从没听见我的话,如果实在膈应也可以搬出去,我还是会继续保护你,但不会出现在你面前让你烦的。”
言朗絮絮的声音落在路远耳朵里有些模糊,他迷茫地想:徐瑶说的都是真的?他这是在说喜欢我吗?可为什么是我呢?他心里住着的竟然不是从前那个人吗?我有什么好呢?
发现路远的出神,言朗住了嘴,像是怕他厌烦一样,又后退一步。
他没有撒谎,第一世他满心以为自己对莫予只有知己之情,而后来,后来他早就在漫长的千年里认清了从前没有认清的感情。这种感情在跟路远住在一起后慢慢浮上水面,终于在此刻以缓慢而无可挽回的姿态漫了出来。
孤注一掷。
言朗深吸一口气,转身离开,跨出几步,路远突然开口叫了他一声:“老师!”
他脚步顿了一下,没有回头,只是冷静道:“我知道你心软,不用顾忌我,我一个大男人也不会因为你不喜欢我就怎么样的。你以后会碰到自己喜欢的女孩,我不想变成你的捆绑。”
他说完没作停留,转眼已经走到房间门口,才听见路远在身后低低地说:“不会有那么个女孩的。”
他转过身去看他,路远犹自站在方才的地方,两个人中间隔着书架。路远觉得言朗似乎是笑了一下。
“哐当”一声轻响,卧室门关上,心沉入海底,快要不能呼吸。
第32章 月色如水
言水是一条东西向的蜿蜒长河,沿途风景几番变幻,尽皆如画。在中下游的某处,河面右岸是高耸的悬崖峭壁,背后是连绵的山地;左岸则是冲击而成的肥沃平原,宽广的湿地延伸出很远才开始有些丘陵谷地出现。
平原这方的城镇村庄在千百年前曾有传闻,说河对岸有一座仙山,名唤上南山,那山里住着鹤发童颜的仙人,时常骑虎出行。可惜这传说早已渐渐湮灭在了时间的大波小浪里,鲜有人知。
与上南山相隔不远,有一处永不见天日的禁地,即使是在灵能界也很少为人知晓,此地被称作冥谷。
冥谷里有一个奇妙无比的大镇,镇上堆积着各种时代各种地区各种风格的建筑,杂乱纷繁,却也不显得突兀。镇子最中心的位置,是一处宽大的中国古代建筑,雕梁画栋,庭院深深,有很多回廊弯弯绕绕。
这院子几乎没有过热闹的时候,白天清清冷冷的尚且可称一声幽静,夜里却就显得阴森了。整座院子没有一丝现代化的气息,回廊上一路都放置着烛火,风一吹就明明灭灭的。
此时已经夜深,主院的正房之中灯火却还通明着。
堂上的桌案边坐了一个极俊的青年,烛火映照着投下的阴影笼罩了他的侧脸,衬得那双细长而尾部上挑的眼更加深邃。他披散着长发,穿了一身暗红长袍,懒懒散散地,随意一靠就是一幅绝美的画。
冥谷大长老,方一月。
方一月面前站着另一个男子,也是一头长发,身上却是现代人的装束。两个人一坐一站,也不知沉默地相对了多久,方一月突然开口:“可见识到了?辰溪啊,我有没有告诉过你要智取?”
若是路远在旁边便会发现,这被称作辰溪的男子就是当日利用了徐瑶的妖,而这方一月教训他的口气,跟当时他教训爱喜时一模一样。
方辰溪闻言低下头,却仍旧有些不服气:“大长老这话说得迟了,当时您不是还帮我阻拦了陆濯缨吗?”
方一月轻笑一声,幽幽道:“这十天你就只想到了这么个说辞?”
方辰溪不敢答,利用徐瑶重伤路远之后他又带着爱喜在外面耽误了十天,今日刚刚回府便被叫了过来。方一月之前告诫过他不可轻举妄动,于是言朗救走路远之后他便有些忐忑,一直借口办事拖延着回来的日子。直到听说当日是大长老与言朗一战,拖迟了言朗来的时间,他才略略放心下来。
要说方辰溪并不是什么懦弱的性子,方一月也从来不会对他疾言厉色,可他面对他的时候,就是有一种与生俱来的害怕,说不出来的压力。
方一月见他不说话,眼底露出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凉意来:“之前你让人做的那些个小把戏倒也没什么,虽然手段幼稚了些,但能逼迫得那小子早点恢复灵力也算是你的功劳,这一次却是冲动了。”
“至于我为什么帮你嘛,”他捏起案上的酒杯一饮而尽,露出一丝笑意,“既然你都做了我也就不拦了,能让我看清那小子在陆濯缨心里的位子,倒也是好事一件。”
陆濯缨,不,言朗,他还是太着急了。
若是他能忍得住不那么快地出现在路远身边,说不定路远还能再安生几年。当时要是再找个人压着路远的灵力,即使暗界都觊觎那充满力量的鲜血,也不会有太多人往太久远的事情上想去,那么路远的危险也会少得多。
至于现在嘛,有些问题的答案简直是太显而易见了,虽然中间的过程看上去还是一片扑朔迷离。
方辰溪退出房间后,方一月剪了会儿蜡烛,似觉无聊,便放下剪子拉起了自己袍子的宽袖,那肌肉线条十分流畅的手臂上,有一道未曾包扎的狰狞伤口。
方一月注视了那疤一会儿,而后伸了手轻轻地抚摸着,他嘴角噙了一丝笑意,眉间的神色几乎是温柔,喃喃的声音如同恋人的耳语:“你在我手臂上留一道疤,那我便也在你身上烙一道同样的。”
风吹过来摇动着烛光,明明灭灭中,方一月的话音带上了些说不白道不明的意味,有些咬牙切齿,又有些带着笑意的不舍,他轻声道:“你可守得住他永生永世么?你愿意守,他却不一定愿意被你守呐。”
这之后路远有三天的时间没有见到言朗。
上一次言朗消失了两天是因为出现了一个跟莫予一模一样的人,这一次,却是不知道该怎么面对听到自己心意的路远。
他每天早出晚归,硬是没有跟路远打过一个照面。他告诉自己,不是在躲,只是想多给路远一点时间,在自己不影响他的状况下让他一个人消化掉这件事,好让两个人日后的相处不会那么尴尬。
可是躲到后来,却是真的有些忐忑了。言朗自嘲地想,我生生世世手握斩妖刀,自诩无所畏惧,却原来是个面对不了感情失败的懦夫。
其实路远要真想找到言朗也不是什么难事,他只是不知道该以怎样的方式去处理自己内心的惶惑。他不清楚言朗到底是怎样的心理,一方面仍旧怀疑着自己不过是个替身,一方面不确定若自己也坦白了心意,两个人又该何去何从。
面对自己对言朗过去的介怀,是难事;面对言朗的心意,面对自己的心意,面对所有可能的阻难,也是难事。
第三天晚上,言朗一进门就看见沙发上的路远,他脚步顿了一下,心想该来的总是要来的,反正他总是留不住他的,无论是千年前还是千年后,无论是死还是活。
他在路远的注视下走过去,发现习惯性强忍情绪的时候竟然比平时难上许多,于是偷偷用右手拇指使劲掐住了食指第三节,直掐得痛感麻木,才保持住了正常状态。他隔着茶几站定在路远对面,笑一笑:“怎么还不睡?”
路远也笑笑:“等你呢。”
听到这句话,言朗也不打算怎么装了,他显露出疲惫来,叹了口气:“什么时候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