兵器无法入宫,被金吾卫副统领王简阻挡在东华门前,只让京兆尹一人入宫。
东华门乃是朝臣进出之地,十几辆马车的兵器就这么放置在宫门口,不需半个时辰就传遍朝堂。
新帝多了一项罪名,听信佞臣直言,铁证之下,信阳公主的威望更胜从前,对新帝更加不利。甚至不少朝臣希望信阳挥兵洛阳,将陈知辰赶下皇位。
这些都是各人的心思,赵浮云在刺杀中不见影子,有着谋逆兵器与前齐的书信在,新帝再想偏袒,也找不出措辞来。
朝臣都在暗骂新帝昏庸,也无人在意究竟是何人屠杀赵府满门。
消息传不进宫里,林然一无所知,天气渐凉,宫人来给她量体裁衣做秋衣。
比起回洛阳时的一双小短腿,彼时双腿修长,身材高挑,到底像了信阳,她对着铜镜时,看到那双眉眼,就想起乔琇来,那日的带笑的眸子,总觉得有其他的含义。
算了算,她有数日未曾看见贤妃了,可惜无法脱身,不然可去看看。
外间起了冷风,她坐在榻上,凝视殿外萧索之色,心中想了一计,唤来宫人:“来了宫里数日,未曾见过皇后,她是何模样?”
宫人都是新帝派来的,对她的问话都带着谨慎,这么多时日来的相处,也习惯她的沉默寡言,今日陡然听闻她问皇后,不觉一怔。
林然淡笑,笑意温和,纯良无害,道:“我就是随口问问罢了,你莫要紧张。”
“皇后娘娘不爱出门,因此你就少见。”宫人垂首回答。
“那我那日见到的是哪位娘娘,琴声好听,莫不是伶人提拔上来的?”林然故作不解,那日进亭说话,伺候的宫人都站在了数步外,是听不到她们谈话的。
宫人回想一番,低声道:“那是贤妃娘娘,跟着陛下多年,生下一位公主。”
“贤妃娘娘啊。”林然作势惊叹一声,夸赞道:“她琴声好听,好似身体不大好,也不知能不能再听她谈一曲。”
“贤妃娘娘多病,近日染恙,未曾出宫。”宫人挑着话说,只说染恙。
林然眼皮子一跳,紧紧抿着唇角,“那就可惜了,她病情可严重?”
宫人沉默,寂静须臾后,才回答:“奴也不知。”
林然见他晦深莫测之色,就没有再问。
再问也问不出名堂来,端坐许久后,她起步去殿外走走,心里极为不安,走出殿门时,见殿外一棵梧桐树。
闲来无事,她爬上去坐在枝头上,宫人吓得不行,她却晃悠着双腿,瞧清墙外之色后,她依靠着枝头躺下,下面宫人惊得站成一排。
风凉,暮色四合,她才翻下树,晚间照常用膳。
梳洗后,宫人退了出去。
枯燥的一日,就这么过去了。
亥时后,忽起几声蝉鸣,榻上的人睁开眼睛,翻身爬起来,走至窗下,敲了三下窗户。
几息后,外间响起三声蝉鸣,她打开窗户,外间的人丢进一件宫人的宫装,她迅速换好,翻出窗户。
王简在外接应她,避开廊下守着的人,两人一道出宫。
多日来,林然极为安分,守着她的宫人就渐渐放心,万籁俱寂之时,都不会想到林然会翻窗出来。
王简在前行走,今日恰好是他当值,见到林然站在树头,就知发生事情,忙来接应。他是金吾卫,不好往后宫走去,指着一名宫人带路,自己在林然寝宫外守着,防止有意外发生。
林然对贤妃的孤注一掷甚为奇怪,听闻她染恙,大致猜到了什么,急迫想见她一面。
深夜时,万家灯火都已熄灭,唯独贤妃寝殿里灯火通明,如同白昼。
林然在殿外止步,见到亮堂之色后,心中的猜想更为深了些,在殿外徘徊时见到时常替贤妃传话的宫人,疾步上前,将人拉入暗处。
小宫人明秀识得林然,猛地被抓住,惊得踢蹬着双腿,见到林然迷糊的脸型后才安静下来。
她安静,林然就松开手,说明来意:“我想见贤妃。”
“贤妃、她不太好。”明秀说话带着哭音,抹了抹眼泪,引着林然入殿。
许是恰巧,贤妃醒着了。
林然换了一身宫人的装束,发间两朵粉色绢花,秀气昳丽,纤腰楚楚,比起往日里的宽袍要好看得多。
贤妃浑浊的眸子里闪过那人的样貌来,心中激动,抵唇轻咳,心累地闭上眼睛:“你比她多情。”至少还来看看她,当年她嫁新帝时,洛郡主都未曾露面。
五字道出她多年的绝望,洛卿当年看她时,从眼神到神色都是波澜不惊,她无声一笑:“可我不悔。”
林然不知该说什么来,见她唇色白如纸,看人时的眼神也带着迷离,心终究有丝动容,可她对当年之事丝毫不知,如何劝?
总不能说洛郡主对你尚有情意,这番话如何都是不能说,凭着贤妃的聪慧,也不信这虚妄之言。她顿了许久,贤妃忽而向她招手:“你过来,我瞧瞧。”
林然站着不动,她撑着榻沿的手晃了晃,语气柔软几分:“你过来,可好?”
语气温软,与那日初始的琴声很像,林然鬼使神差地动了动脚步,走到榻前,欲跪下时,贤妃摇首:“莫跪,你非阿辞,跪我做甚。”
林然不跪了,坐在踏板上,贤妃的手落在她的额头,冰冷如冰,她不禁叹息,贤妃怕是时日不久了。
“娘娘莫要忘了还有晚辞姑娘。”她出声劝解。
贤妃的额头渗出细密的冷汗,手却稳稳地沿着额头而下,落再眉眼上,眸色生辉,凄惨一笑:“她得信阳照拂,好过陪伴我。”
并非她狠心,而是新帝无法坐稳皇位,只要她的女儿跟着信阳征战,等信阳问鼎江山时,她总有几分功绩,好过不受宠的公主好。
且她时日不久,何必害了晚辞。
林然默然,震惊她竟早有准备,将陈晚辞的未来都安排妥当了,可见对信阳殿外也未必就是明面上的恨。
当贤妃的手滑落下来,略过唇角时,林然猛地抬首,贤妃瘫软在榻上,她爬起来,“我去请太医。”
走过一步,就听到气若悬丝的一句轻叹:“人斗不过天,何苦挣扎。”
林然踉跄一步,险些跌倒,回身看着榻上憔悴的贤妃,“何苦呢?”
“林然,若要你放弃穆郡主,娶不爱之人,你会如何?”贤妃苍凉一问,她连苏长澜都不如,她至少可正大光明地表达自己的喜欢,而她只可吞咽苦水。
她的质问令殿里沉寂下来,林然哑口无言,许久后,贤妃转首望着她:“你或许会想、会去争回穆凉,将人抢回来。”
自问自答后,她又直起身子,不知怎地,感觉到身上力气充沛,坐起来凝视眼前奢华的宫殿,“洛卿非穆凉,我非你,终究是不同的人,不同的选择。”
她争气些,也是同苏长澜一般,无端惹了人恨,何苦呢。挣不到她的爱,也不想得了她的恨。
一人伤心,好过三人纠结……想到这些,心里隐忍许久的恨意涌上来,她怒目而视林然:“我恨信阳,恨了十八年,恨她的懦弱,恨她的家国天下,既然选择洛姐姐,就该要好好她。逞能去守什么国门,到头来又如何……又如何……”
她嘶声裂肺的质问,林然再次沉默,上一辈的选择,她没有余地置喙,且信阳殿下本就不是寻常人。她试着去宽解贤妃:“事已至此,您莫要再想,不如早些休息,安神养好身体,等待晚辞回来侍奉您。”
“这几日我一直在等着你来、还好、还好。”贤妃感觉心口处一阵揪疼,疼得她坐不直身子,半俯身,林然识趣地来扶着她。
贤妃的身子尤为单薄,林然不敢触碰,她就像纸片人一般,风吹就走。
“你比她好多了,穆郡主养大的孩子,才情与智谋都有,也不知信阳哪里来的福气。”贤妃靠着她的肩膀慨叹一声,感受到年少人身上炙热的温度后,她徐徐合上眼眸,恳求道:“林然,我帮你这么多,只求你善待晚辞,保她一命,我自满足。只可惜、未曾见到洛家雪冤。”
为人母者,希望子女长命百岁,平安喜乐。
林然低头,怀中的呼吸若有若无,一双眼眸紧紧闭着,眼睫之上凝结晶莹的泪珠,她轻唤几声:“贤妃,我若不答应呢?”
无人回应。
灯火噼啪作响,澄澈如水的月光照射进来,竟无法洗涤满目悲凉。她僵硬如木头人,不知过了多久,才将榻上的人平躺着放下来,她望着贤妃安详的面容,掖好被角后,跪地叩首。
趁着夜色漆黑,在明秀的带引下出宫,小宫人已是满面泪痕,她好意道:“若有难事去郡主府找林夫人,她会帮你。”
明秀没有回复,匆匆回宫。
林然回到寝宫时,东方还未曾露白,她全无睡意,脱衣躺在榻上后,脑海里浮现贤妃去的神色,本是心思玲珑之人,被洛卿所伤,半生凄苦。
求仁得仁,也许这样的结局是她求到的。
辗转难眠时,天色亮了,与往常一样,宫人照旧伺候她。
用过早饭后,她在廊下站立良久,宫外的郡主府传进贤妃殁了的消息,梳妆的穆凉顿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