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垣从方才开始,心底便已隐约有奇怪之感,听到此处,更是胸腔剧震,却又不敢置信,只是瞪着魔尊:“你是说……”
魔尊望着他,满脸戾气忽而化作极苦的笑意:“师父,你不是一直奇怪,你明明从未想过修道登仙,为何乾元却偏偏要点化你。你从一介凡人忽而变作仙者,得天界诸仙另眼相待,又得天庭看重,屡屡得封尊号,甚至把诛魔之器少微剑交于你来掌管。这一切的原因,你现下总该明白了吧?”
长垣周身剧震,耳中便如响起惊雷,骇得他一片茫然之色。
魔尊见他脸色骤变,忍不住又上前一步,扳着他的肩膀道:“师父,你在天界几千年的孤独岁月,究其因由,都是因为石刻图上的那道天命。仙界要利用你来对付我,在他们眼中,你其实和这少微剑一样,不过是件诛魔的器物罢了!”
他最后一句刚说出口,就见长垣面上血色尽失,身影晃了几晃,几乎就要跌倒。魔尊见他这样失魂落魄,心下更是怜惜,手臂一伸,就想去抚他的脸颊,同时沉沉道:“我是不甘心看到师父成为仙界压制我的工具,这才化出魔身,想要荡平仙界。我原本以为……”他说到这,眸色又黯了几分,低低叹息道,“我以为我和师父之间有那么深的情分,我们绝不会和对方动手,谁知那石刻图上的谶言却是真的……”
他说话时,手指已经摸到长垣脸上,只觉他脸颊如冰,忍不住就要用手上温度去暖他,谁知长垣却抬起手来,“啪”地一下将他的手掌打落下去。魔尊身上煞气还未消散,此刻立时又燃了起来,瞪起眼睛:“你……”
长垣垂着眼睛,看也不看他,只兀自笑了两声,笑声中说不出是什么滋味,而后才低低道:“怪不得当日祖师问我,‘天之将倾,地之将陷,日月东沉,江海枯竭,尔欲往何处’,你这魔物出世,可不是天塌地陷,江海枯竭么。”
魔尊听了这句,惊讶之后更是恼火:“你这是什么意思?”
长垣不答,只是低了头,看向手中的少微剑:“我当日回答祖师的话并非是一时戏言,我是真的有心想做接天之柱,定海之针,却不料本领不济,未能将你斩杀,反而落得神魂俱灭的下场。”
魔尊眸中怒意更甚:“怎么,仙界这样哄骗利用你,你还想着要为他们来除了我不成?”
长垣抬起眼来,静静看他:“若是果真如你所言,我同少微剑一样,是件诛魔的器物,那我倒是有些明白,为何上天会让我重返世间了。”他闭上眼睛,微微一笑,笑容却显得十分难过,“你知道么,我化成少年形貌,出现的地方就在此处,那时无知无觉,只隐约感知到少微剑的召唤。”
魔尊皱着眉,喃喃道:“少微剑。”
“你不是很清楚么,我一回来就是要取少微剑,取了少微剑……自然是为了杀你!”长垣说着,脸上还是那样难过至极的笑意,提起剑刃,当真又向他刺来。
魔尊没料到他知晓了个中因由,竟还要跟自己动手,抬手一拂就格住了他的剑势,语气不善地道:“你又不是没试过,你根本杀不了我。”
长垣一剑斩开他的法障,低低道:“从前杀不了,现在可不一定。”
第40章 第三十九章
他虽是这么说,可劈开法障之后却又没再逼上前来,只是望着魔尊,目光滞留在他脸颊上那道血痕上,闪动了片刻,才又低声道:“我知道,你与魔界息息相关,魔界受你掌控,你的力量也全都源于魔界。所以,无论杀你多少次,你都可以依仗魔界之力复原,若当真要将你除去,必须斩下魔界那轮血月。”
魔尊瞳孔猛然放大:“你说什么?”
长垣依旧望着他,目色如水,直望进他暗红瞳眸中去:“说来还要多谢你,让无英将魔界中大小事宜一概说与我知晓,我这才知道那血月是你精魄,也是你元神所在。昔日仙魔之战,天界诸多仙者拿你毫无办法,便是因为他们不知你弱点和底细。”他说到这里,又叹息苦笑,“其实知道了又如何,仙者们纯仙之体,无人能承受魔界气息,自然也闯不进魔界,更是斩不下血月。”
魔尊被他道破命门之处,脸色十分难看,冰冷地笑了两声:“这么说来,师父已经有了将我除去的万全之策了?”
长垣点了点头,将手掌伸到他面前,魔尊强按着失望恼怒的心绪向他手上看去。只见他白玉般的手掌上萦绕着淡淡仙光,再仔细一看,却又有一缕微红光晕缠绕在其中,不由一愣:“这是?”
长垣声音微颤,似乎也是在强压着怒火:“只因魔尊当日为我渡了魔息,这股魔气便留在我体内,我现下虽是恢复仙身,却也不再是纯仙之体,而是个半仙半魔的异类。”
魔尊猛然一惊,而后终于明白为何长垣回来之后一直有些不对劲,原来竟是他言行举止间都染了一些魔性。他自己是天魔之身,手下众人也皆是魔,从不觉得魔性有什么不好,可看着长垣生了魔性出来,却又觉得十分古怪,不由露出歉然之色:“我那时没有想到……此事是我不对,我不该……”
长垣摇头打断他道:“这事你做的没有什么不对,可算是机缘巧合,我这半仙半魔的体质不惧魔气,大可以进入魔界,将那轮血月斩下。”他说着,脸上又浮现出讥笑之色,也不知是在讥笑魔尊,还是在讥笑自己,“想来,这正是应了那道天命。我重返世间,又落入魔界,兜兜转转,不过是为了完成诛杀你的使命。”
魔尊原本还有几分愧疚之意,此时听了这句,又拧起眉头:“你若是因为当日我害得你神魂俱灭,或是因为我为你渡了魔息,使你不能恢复纯仙之体而恨我,杀我,我无话可说。但你要是为了维护仙界,为了什么天道杀我,我却不能信服!”
长垣望着他,笑意冷漠:“千年之前,你我在云海断崖上对峙之时不就说过,你我之间,不是我杀你,就是你杀我。既然如此,又何须管这个中因由,你不肯引颈就戮,那就使出法力,杀了我,破了你的天命。”
魔尊眸色微微一震,忽而像是明白过来他的意图,一时心内震惊不已,又抬眼向他看去,认真地道:“我不会杀你,千年前那一次,我已经懊悔至极,倘若天命合该我死在你手里,我也认了。”
长垣紧紧握着剑柄,面上的冷漠之色却已有些动摇,不由自主便退了一步。
魔尊趁机更上一步,极近地看着他道:“师父,我已经体会过失去你之后的痛苦滋味,我就不信你今日杀了我,心中竟不会后悔。”他不顾少微剑锋芒冰寒,伸手抚到他剑刃上,“那日看着这柄剑从我胸前穿过,师父心里,是什么滋味?”
长垣原本冰冷的目光骤然溃散,唇角也不由自主地颤抖起来,深深呼吸几次,才抬起眼来,看向魔尊,低低地开口道:“我若杀了你,也未必有机会后悔。”
魔尊愣了愣:“什么意思?”
长垣没有急着答话,只看了他片刻,才缓缓道:“我在昊元反下灵台后愧对诸仙,不愿与他们照面,所以不赴仙宴,不听法会。但在那之前,我也曾去西方听过几次法会,其中有个法华经中的小故事,我至今还记得。”
魔尊没想到他竟在这时提起什么故事,更是觉得奇怪,可又想起当年在琼华殿时,只有他们师徒两个作伴,长垣便常常抚着他的头,温声跟他说些人间仙界的典故故事。他一想到那段时日,心中戾气顿消,不由忍耐着性子听了下去。
不同以往的是,长垣从前和他说故事时都温柔和缓,声色悦耳,此刻站在冰雪中,手提寒意凛冽的长剑,却有些低微的沙哑。只听他道:“那故事是说,有位比丘收了很多弟子,其中有个弟子恶性难除,犯下许多罪业,比丘却始终未曾管教指引他。后来那弟子恶贯满盈,不得善终,转世更是堕为龙身,鳞片内布满虫蟊,无时无刻不咬噬他血肉。那龙禁受不住痛苦,叩问天命为何要受此果报,这才知道他前世做沙弥时四处造业,而他师父竟也听之任之,以致他今世遭难。”他说着,又深深看了魔尊一眼,才道,“他既知前因后果,便对他师父心生怨恨,想要寻他师父报仇。那时比丘正在海上乘船,那龙拦在船前,要船上众人把比丘交出,否则便要掀起恶浪,将整艘船掀翻。船上乘客正面面相觑之时,比丘已自己走到船头,纵身跳入大海。”
魔尊一听这结局,立时变了脸色:“师父你……”
“比丘虽未作恶,可教出恶徒,便是他的罪孽,他自然要以身填海,了此果报。”长垣说着,又放沉了声音,“昔年你率诸魔攻打仙界,允参等众多灵台弟子皆殒命于劫难之中,除此之外,三界之中还有无数生灵罹难。你自己也说过,千年前在仙魔之战中死去的生灵到现在还有大半在冥府中不得投胎。这些业障自然是你的,但又何尝不是我的。所以即使我没有变成这副半仙半魔的样子,我也再无颜面回到天界,去见师兄和各位仙长。”
魔尊听他话语悲怆,不由咬着牙道:“所以师父是打算杀了我,而后和我同死么?”
长垣笑意苦极:“除此之外,我还有别的路好走么?”
“自然有别的路!”魔尊沉声喝道,“如今三界太平,魔界与仙界并无纷争,仙魔殊途早已是千年前的旧事。只要师父肯将这些事揭过不提,仙界中又有谁敢拿这些旧怨向我寻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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