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张百手这才掐住了话头,看了我半晌,才道:“啥玩意儿?”
我说:“上回我找你雕的泥偶,不是雕不成么。后来你说要替我重新做。”
他疑惑道:“有这回事?”
当然有啊。我哑然:“难道你不记得了?”
张老伯无辜地看着我。
我:“……”
谢容凑过来,老神在在:“好像真不记得了。年纪大了罢。”
张百手不记得我先前找过他的事,耳朵却没聋,此刻将视线落在我身后的谢容身上,顿时眼睛一亮:“这位公子风采过人,世间少有。不若我替公子雕一个小玩意儿。以便报答文少爷赠字之恩。”
嗯?不是,我的恩关他什么事,你这话很有问题啊。
谢容很有兴趣道:“好啊。那就先谢过老伯。”
说时迟那时快,他俩瞬间成了忘年交,起劲地走到一边去嘀咕,留下我一个人和一院子的龙凤鸟蛇相望。我一口气噎在胸口,差点没梗住。
张百手动作十分快。
他说做就做。
且不过一柱香的时间。
他已然拿出了成品。
我原本还冷眼旁观,可一见他手上那个东西,顿时一肚子气都没了。只对着张老伯捧着的那颗球乐不可支:“这,这位公子长这模样?”
一颗滴溜圆的球?
我负手瞅了瞅那颗球,再望望瞧不出表情的谢容。无一处相似。
大概是我幸灾乐祸的太明显,张老伯珍而重之地将那颗球捧在手心,纠正道:“不可胡说。这自然是与这位公子最相配的模样了。”
到这地步还要胡说。我凑上前去细瞧,待看清那圆球表面,笑容忽然僵在了脸上。这并不只是一颗球,它上面刻了浮世万千,有老人有孩子,甚或有莲花盛开,细致到一片叶子的纹路都显现出来。
我震惊得扇子都没能拿住。
张老伯哼了一声,这才得意道:“我没说错罢。岂非只有世上仅有的东西,才能与世上仅有的人相配。”他将这颗不过茶碗大小的圆球递给我,“给。”
在一柱香的时间内刻出如此完美的图案,这是人吗?虽有妙手千重,也太匪夷所思了罢。我尚在三观被重塑的震惊之中,根本没听见他的话。
谢容见我不接,伸手朝我推来:“你怎么不……”
他话未说完。
我和张百手眼睁睁看着那颗圆球忽然碎成了一堆土。
张百手:“……”
我:“……”
谢容无辜地看着我们:“我没用力。真的。”
……你确定你不是因为不喜欢才故意弄坏的么。
我无语了一阵,被这么一搅和,差点没能想起来我来此的真正目的。张百手是否记得先前的事已经不重要了。我只道:“老伯,请你替我雕一个人。”
张百手哦了一声:“用什么土?”
“文昌帝庙往西三尺远三尺深的黄土。”
张百手:“我没有。”
谢容:“我没带。”
我从善如流:“我有。”
说着。
在他俩的目光下,从怀中取出一包土来。
这自然是我早就备好的。做仙要有先见之明,做人也一样。早在谢容离开宋城之后,我就挑了个黄道吉日,掐准了时辰重新备了一包,顺便还让它在月色之下多呆了好几天。
“……”
谢容控诉地看我:你骗我。
我没有。
那你问我讨什么泥偶。
是我的总要还罢。
谢容:“……”
他拉着一张脸出去了。
我赶紧和张百手这般那般将我的要求讲了一遍。虽然明明早就和他说过了。可是他不知道为什么不记得。那就只有再说一遍。
张百手稀奇道:“原来我真雕过?”
我肯定地点头。
他苦恼地皱起脸:“我怎么一点印象也没有。”
“……先说你能不能做吧。”
“当然能啊。”老伯一拍大腿,“且等我一等。”
说着,他接过我手中黄土,进了里屋。他屋内向来有各种瓢盆器具,我不曾亲眼见过。难道他要直接把泥偶雕给我?不会动作这么快吧。不过他替谢容雕的那个更加麻烦。不也做成了么?要做多久,难道要我在这站一天?
我在那里胡思乱想,就听谢容叫我。
“景昌。”
我应了声。
他揣着手道:“这要等到几时。不如我们先去别地瞧瞧。老伯若做好了,让他直接送到府上吧。”
我正有此意。不过我身上没带钱……连定金也不付,会不会不客气。我尚有些犹豫。一块闪闪发光的银锭已经送到我面前。谢容举着银子在我眼前晃了晃,轻手一掷。就听里头张老伯哎一声:“这银子哪来的?”
我看了眼谢容,见他示意我回答,就道:“张老伯。银子是定金。你把东西送到文府后,需多少钱再问府内要。”
里头一声长应:“文少爷放心吧,这可够啦。”
谢容与我相视一笑:“他倒不贪心。”
我同意:“此地淳朴之人确实不少。”
不过说到贪心……
“你那时坑了我这么多钱。今日倒舍得主动付钱了?”
谢容淡定道:“从你府内取来的。”
我:“……”
他反问我:“你让他上府内随意支取银两,要多少给多少,倒也舍得。”
现下轮到我淡定了。
“我替人做事,花点他钱怎么了。”
谢容:“……”
我俩沉默半晌,才发自内心地感慨,果然都挺不要脸的。
作者有话要说:
谢容:我用你的钱怎么了。
文昌:我用大哥的钱怎么了。
大哥:你们都给我滚。
第37章 紫气东来(十)
谢容想逛,我当然不会拒绝。他要做任何事我都不会拒绝的。
就是这么宠。
从前在天上时,也有同僚笑我,说我恨不得能把殿府内一草一木都给谢容搬过去。我义正言辞说这是同僚的情谊你们不懂的。
摇光不服气:“要说同僚,威武大将军与人在战场上出生入死的。也没你这般夸张。你一个文仙,去和武仙混啥?”
“哎你这就目光狭隘了。”我不赞同道,“活了千把年,你还把文武分家?”
他立马就道:“哦,那你一年到头去开阳宫几回?”
开阳宫是武曲星君的住处。我刚想反驳,就见摇光眼神揶揄。
哦,原来是在这等着我。
我不想理他,摇光却自己凑上来,哥俩好地揽着我的肩。
“文昌,你这样不行。你夜半时,听不见往生台的呜咽声吗?”
嗯?我看了看他。
摇光一脸沉重:“那是过往仙人的哭泣啊。”
为啥哭。
他一脸恨铁不成钢的模样:“为啥哭?当然是因为犯错了才哭啊!”
哦。
“那关我什么事?”
摇光一巴掌就想拍上来,硬生生被我眼刀逼下去,他放下手,在我领子上蹭了蹭:“他们犯什么事,你不是最清楚嘛。”
这倒是。每一个上了往生台的仙人,一生所历,都由我经手,让司命记在仙灵簿上。他们的过去和未来,也就那么薄薄一张纸。谁都是,包括我。
摇光看我一脸无畏,忽然道:“你这么自如,一定是知道了什么。”
我忙着翻书:“比如?”
他八卦道:“比如你自己将来如何?”
摇光尚在那胡言乱语,我翻书的动作却停了下来,听了半晌,叹了口气,起身将书放回去,换一本再看。
“你说了这么多,是想知道什么?”
他装傻:“什么什么?”
我道:“你明知天机不可泄露,即便是我,亦不可随意窥探他人命数。何况是我自己的。命数乃心数之变,心一动,即有变。原本就是变幻莫测的东西。”
说了这么多。“今日你不当值么?”
对面的人顿时啊一声惨叫,溜得飞快。今日轮到他巡值,领队是南天门爻利大将,原身乃黑狼,刚勇无比,还特别凶。要是去晚了,大概能被他骂到西天去。
我趁摇光还没走远,凝神送了一线声音过去:“你告诉天权,不要再试图打听过往。前尘如烟,都忘了罢。”不然往生台哭的可不是我。
摇光并没有回我。我摇摇头,继续翻书。他来缠着我的意思,我明白。世人都以为,只有成仙才需要历劫的。其实并不然。当了仙之后,随你修为与机缘,亦有各种劫难。有的逢机缘自消,有的愈加深重。都是说不准的事。天权自凡间去了一趟,回来的模样不大好,醒来时,经历了什么,就是想不起来。
他缠着我问了很久无果,就转了个弯,让摇光来套话。
其实想不起来很正常。
只消你回来,便是已经历过了劫。安心当职就是。
我想起仙灵簿上天权的名字,无声叹了口气。有些事还是别想起来的好。
桌上搁着的一只笔忽然动了动,化作一道金光,落在我身后。
圆头圆脑的,看上去格外喜人。
“帝君今日已叹了两口气。”
我微笑道:“人只要活着就会叹气,不叹气不就是死了么。”
喜人瞪圆了眼睛:“你是仙啊。仙还会死么?”
他长得喜人,我便替他取名叫喜人。希望他能沾得喜气,早些定形。它虽是一支笔,却是我第一件自己炼出的法宝。然而当年修为不够,成品拙劣,因此不堪大用。只作珍藏。尽管不成器,我依然宝贝他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