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人在荒岛带了这么多年,衣服早就穿破了,薛不霁便将天机峰稻田边竖着的一只稻草人身上的布料扒了,抽了麻用鱼刺做针,给江海西补了衣服。那天机门弟子大约是琢磨到了“神仙”的心思,第二天竟然奉上了一身新衣服。
三年后。
暴风雨眼看就要来了。
薛不霁走上一块岩石,清凉的海风沿着地面席卷而来,吹得他周身衣袍鼓荡不已。前方的海平线上,黑云层层叠叠,压得极低极密,光线昏暗,天色暗青,海水仿佛也变了色,被倒入了墨汁似的,不停翻涌咆哮。
江海西还没回来。
他的斗海剑已经练到了最后关头,可是一直无法领悟最后一招斗海翻江,这三天来江海西都一个人坐在一块临海的凸崖上,看着海面闭关参悟。
薛不霁往那块凸崖走过去,海风猛烈,简直能将一艘小船吹翻,薛不霁却是早已经习惯,如同闲庭信步一般,不急不缓地走到凸崖前,只有他手腕上穿着的一串小贝壳,被风吹着,发出清脆悦耳的声音。
那里坐着一个十七八岁的少年,脖子上穿着一枚贝壳,上面写着个“西”字,这贝壳薛不霁也有一枚,与他的是一对,上面写这个“霁”字。这少年体态修长,气质绝尘,妙年洁白,凤目朗眉,是个一等一的美少年,去年也已经淬体有成,凡铁不侵,炎寒不惧。
两人共同在这岛屿上生活了十一年,彼此之间已十分默契,薛不霁用不着说话,江海西就已经知道了他的来意,睁开眼睛,笑道:“师哥,暴风雨就要来了。我要趁着雨势,参悟最后一剑。”
薛不霁站在风中,点头道:“我来照护你。”
天色愈发昏暗,几乎看不清五步之外的景色。耳边唯有愈来愈急的风浪,轰彻天地,裂石穿云。这等奇异天象,十一年来薛不霁还是第一次见到,他心中悚然,但是自忖以他的武功,若是师弟遇到什么意外,他要救人也是来得及的,便远远地站着。
随着第一声惊雷在头顶炸开,大雨噼里啪啦落了下来。这雨越下越大,茫茫雨幕将视线都全部阻隔,在晦暗的天地间,织出一片白茫茫的烟气。浓郁的黑云在头顶聚集,四周一片漆黑,只有遥远地地平线还有一丝白亮。
风愈高,浪愈急,一个大浪陡然升起,约有十丈,兜头拍向江海西!薛不霁向前,逆着风雨走了两步。他离师弟大约有十步的距离,却已经能感受到那滔天大浪是多么的骇人,多么的可怕!
大浪过后,江海西还盘膝坐着,一动不动!
紧接着,一浪比一浪高,一浪比一浪狂,仿佛神仙渡劫一般,江海西被连拍九道浪!最后一道大浪高高升起,足足有三十余丈!
江海西陡然拔剑!
“我家传剑法既然叫做斗海剑,黑夜漫漫,风高浪急,我唯有挺剑而上!纵然粉身碎骨,我心中亦无惧无憾!”
白剑如虹!
宛如一道白色闪电,贯穿了黑暗的天地!
那一刹那,剑光照亮了薛不霁眼前白茫茫的视野。
江海西只出了一剑,这一剑气吞长河,天地神光尽数凝聚于一剑,刺上百丈浪头的那一刹那,宛若烟花般爆开,又如流星陨落!
亦就在那一瞬间,天雷汇聚于穹顶,轰然落下!
“师弟!”薛不霁连忙狂奔上前,于涛涛黑浪间握住一只白色的手。
一股奇特的劲力从江海西的手上传来,仿佛是亿万年前星辰爆炸的力量,在薛不霁体内爆炸开来,纵然薛不霁内功深厚,仍然是胸口一滞,眼前一黑,人事不知了。
薛不霁人已醒来,眼睛却还是睁不开,浑身无力。有冰凉凉的东西飘落在他脸上,虽然他已淬体有成,但仍然能感受到冷热。他觉得有些冷。
冷?
环心岛一年四季都是温暖如春,就是最北面,也只是天气凉爽,压根称不上冷,这里怎么会冷呢?
薛不霁睁开眼睛。
入眼是白茫茫的一片,远处地平线上的松林落满积雪,仿佛一列沉默的士兵,古朴无声。
薛不霁抬起身子,身下积雪地已被他睡出一个人形的凹坑,他的手还紧紧地抓着江海西的,两人十指相扣,难怪昏迷了也没分开。
江海西这时也已经醒了,扶着头坐起来,四下看了看,领悟最后一剑时,他脸颊被海浪拍伤了,流了点血,现在已经结痂了。他一脸难以置信的神色,睫毛上落满了雪,眼睛轻轻一眨,就有雪花落下来。
“师哥,难道我们……”
“我们回来了!”薛不霁心情激动,又委实不敢轻易相信。他原本已对回来不报任何希望,可是没有想到,有生之年竟然真的还能再一次回来,能见到师父!
薛不霁按捺住激动情绪,拉着江海西站起来,四下里看了看,这里似乎是一片荒原,极目望去看不见半点炊烟,薛不霁打算找个人问问,他和师弟不在的这十一年,这里有没有发生什么事,师父还好不好,梅伯父还好不好。
两人赤着脚,虽然淬体有成,脚不至于冻伤,但是在雪地里踩久了,还是会觉得冷。早知道他们能回来,薛不霁就该把那身冬衣穿上。
想到这里,薛不霁又不禁失笑。他和师弟在荒岛上待了十一年,都长大了这么多,以前的衣服哪还能穿得。也不知道他们这幅模样出现在老熟人眼前,他们还认不认识自己。
两人走了半个时辰,远方一点红色闪过,是只红狐狸。薛不霁抬手,一粒珍珠掷出去,那红狐狸应声而倒。
薛不霁与江海西快步走过去,打算剥了这狐狸的皮毛做两双靴子。哪知此时忽然有三支羽箭射来,只听“噗嗤”三声,羽箭没入雪地,就在二人脚前三寸。
第54章 云影湖
远处一队人马打马而来,当先一人骑着骏马,四蹄踏在雪上,溅起一片雪点子。
薛不霁与江海西对视一眼,这人人未至,箭先来,只怕是来者不善。
薛不霁不想惹事,拉着江海西便转身想走。那马上之人再度射出三支羽箭,噗嗤三声没入雪地,拦住两人去路。
薛不霁皱起眉头,那马队忽攸之间奔至近前,马上是个十五六岁的少年,俊眉朗目,穿着一身华贵裘袄,倒是个翩翩少年郎。
少年在两人面前勒住了马,跳下马背,一把抓起地上的红狐狸。薛不霁看见他身后背着的箭筒,手上抓着的长弓,开口道:“这位公子,这红狐狸是我们打中的,你若是喜欢,送给你也无妨。”
少年闻言,啧了一声,对身后赶来的一名老者说道:“纪伯伯,你听听,这个人好生大言不惭。这闪电狐咱们追了三天三夜,直追的这家伙精疲力尽,才终于能将它抓住,他竟然说这闪电狐是他打中的?”
那老者跳下马来,薛不霁听少年叫他“季伯伯”,着意打量了一眼,这老者却并非是季伯良,他比季伯良矮小得多,头上裹着一块貂皮,头发稀疏,脸上皱如鸡皮,令人见之生怯。
老者身后还跟着一支队伍,清一色的都是壮年,应当是保卫这少年的护卫。看来这少年出身不低。
薛不霁见他出言取笑,且正眼不看自己,不欲与他多作纠缠,拉上师弟道一声:“告辞。”便要离开。
那少年却喝道:“站住!我看你们俩形迹可疑,穿着奇怪,鬼鬼祟祟的,想必不是好人!给我拿下!”
少年一挥手,他身后的侍卫们便围上来,堵住薛不霁两人的去路。
薛不霁瞥他一眼,笑道:“哦?请问阁下是北境主人?否则你凭什么来拿我?”
少年见他浑然不将自己放在心上,气得脸色发白:“我是北境少主!我凭什么不能拿你?!”
薛不霁更是好笑:“我听过北境主人,没听说什么北境少主……”
他说到一半,暗忖道:难道他是梅伯父的儿子?我们离开了不过十一年,这小子看起来怎么着也有十五岁了,不应该啊……
少年被他这句话一激,气得咬牙切齿,对那老头道:“你听听,这世上的人只知道有北境主人,却压根没听过我的名字!这窃位狗贼!狗贼!”
老者面色沉静,眼中神光内敛,小声道:“少主人,小不忍则乱大谋。”
少年这才勉强按捺,看着薛不霁两人:“不管你们有没有听过我的名字,总之,你们不许走!”
薛不霁眼中神光一闪,正欲发难,那老者忽然出声道:“少主人!”
少年转过头,那老者伸手,两指将少年手中的红狐狸捏着,提起来一看,红狐狸腹部的毛皮中破了一个洞,渗出的血将毛皮周围都染红了。
少年悚然一惊,那老者也面色微变,方才薛不霁的话他也听着了,这闪电狐速度迅疾无比,然而若是他出手,也能将这狐狸打死。带着这少年追了三天,不过是为了哄着他开心。但他可是快有一百岁的年纪,内功深不可测,纵然如此,也无完全的把握能在闪电狐的腹部打出这么一个小洞!
老者抬起头,上下打量薛不霁,这闪电狐若当真是他打中,而非瞎猫碰上死耗子,那么眼前这个不过二十出头的年轻人,就是非常之可怕了!他想必是活了几十年的老怪,因为淬体大成时年纪还小,所以相貌如同青年,江湖上什么时候有了这么一号人物?难道他是天机门的游掌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