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渊先生见状,脸色大变,苍白失色,失声问道:“这……这蛇是你的?”
金瞳问道:“师父,难道你怕蛇?这是我的好朋友阿银,很听我的话,不会咬你的。”
玉渊先生身子不禁颤抖,问道:“这是毒蛇?”
“是啊。阿银可厉害,一口就能将人咬死。若是谁敢欺负我,阿银总能为我报仇。”
玉渊先生脸色沉重,闭了闭眼睛,嘴唇苍白。金瞳好笑道:“师父,难道你真的怕蛇吗?”
玉渊先生沉默半晌,方才开口,声音干涩:“那旁季的女儿,欺负你了吗?”
旁季女儿被蛇咬死,那天在议事厅内,他是见过伤口的,与这小银蛇的吻部正好对上,只是他不敢确定,所以诈一诈金瞳。
金瞳浑身一震,脑中一片空白,竟是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他想要抵赖狡辩,喉咙却是嘶哑,难以出声。
玉渊先生见他这样,还有什么不明白的,满脸愤怒痛惜,问道:“你为什么要杀她?”
“我……我……”金瞳嗫喏着嘴唇,想要说些什么,他心中涌起巨大的恐惧,仿佛一片黑沉沉的雾气,将他的心脏整个罩住,收紧。他想他一定要说些什么,他要为自己辩白,撒谎也好!抵赖也好!狡辩也好!他一定要说话,他要留住眼前的这个人!
但是看见玉渊先生的眼睛,那双清澈的如同泉水的眼睛,金瞳什么也说不出来,心中浮现出羞惭与愧疚。我是配不上他的,他想,我根本就不配做他的弟子,我这么肮脏,这么卑鄙,我跟在他的身后,就像是泥土弄脏了新雪,人人都会耻笑他,收了我这样一个徒弟。
他脸上火辣辣的,羞愧烧得他坐立难安,只想伏地痛哭。
他伸出手,想抓住玉渊先生的衣袖,玉渊先生却抽开手,站了起来,神色复杂,痛惜地看了他一眼,转身走了。
金瞳看着那身影几个起落,接着终于在天地间消失了,再也难以自禁,痛苦地哭了起来。
玉渊先生浑浑噩噩,走在小镇的早市上,人声鼎沸,买菜的,卖菜的、卖鲜花水果的、卖馒头包子扁食的、卖混沌汤面的、卖鸡鸭活禽的、卖柴米的、挑担的、赶车的、骑马的、拉牛的、到处都是人。
他性子安静,却也喜欢热闹的地方,他觉得这人气、生气、嬉笑怒骂,都是如此的鲜活灵动。所以他不喜欢轻易抹杀生命。
但是他的徒弟,却对一个毫无还手之力的小女孩动手,他为什么要这么做?
玉渊先生清醒过来时,人已坐在一处馄饨摊前,一碗热腾腾的馄饨摆在面前,上面还飘着紫菜、碎葱和虾米。玉渊先生吃了一口,热腾腾的馄饨滚进肚里。进食时,手指上的伤被扯动,看着伤口上刚敷上的草药,玉渊先生叹了口气。
馄饨吃了半碗,旁边却传来打骂声,玉渊先生抬头看去,就见一个彪形大汉正赤着上身打孩子。那孩子边挨打边哭道:“爹!爹!我错了!”
那孩子哭得委实凄惨可怜,旁人都劝道:“唉!算了算了,张大胡子,别打了。”“孩子还小,一味地打,有什么用,要跟他讲道理的嘛。”
“小孩子,难免会犯错,哪有人一辈子不走几遭歧路的!他要是一出生便能分辨是非,又何须父母教导。”
这话落在玉渊先生耳中,却仿佛一道惊雷。他暗暗想道:不错,金瞳如果能明辨是非,还要我这个师父做什么。我该宽容一些,允许年轻人犯错。
想明白了,他便坐不住了,将三文钱放在桌上,朝来时路飘然而去。
回到山林边时,却不见了金瞳的身影。玉渊先生四下查看,瞧见地上一堆杂乱无章的大脚印,看起来都是成年男人的,而且都穿着统一的皂靴,另有一对脚印,踏在地上轻飘飘地,看来是身负内力之人。不用多说,金瞳想必是被那名锦衣少年带人抓去了。
金瞳被捆在村头的一棵大柳树上,那锦衣少年就站在他身后,拿利器抵在他后心,柳树后另外埋伏着人。这锦衣少年已打定主意,昨夜用八万四千香一番苦战,那大妖肯定也受了伤,就用金瞳引蛇出洞,等那大妖怪一出现,就立刻捅死金瞳,趁大妖深受打击时,众人再一拥而上。能抓住大妖算赚了,抓不住大妖也还有小妖。
村头不时有乞丐经过,见到这凶神恶煞的锦衣少年,都远远避开。只有一个跛足肮脏灰头土脸的乞丐,很没眼色,手里颠着一只破碗,走过来讨饭食。
第31章 父子
锦衣少年厌恶至极,抬手就是一鞭子,抽的那乞丐摔倒在地,哎哟哎哟叫个不住,伸手抓住锦衣少年的鞭子,哭骂道:“不给吃的也就算了,你怎么还打人?”
锦衣少年冷笑:“打人?本少爷要你死!”
他再度抬手,欲要挥鞭,鞭子末梢却教那乞丐牢牢拽在手里。乞丐笑道:“好凶!好凶!”说罢,一抖鞭子,锦衣少年只觉得一股大力顺着鞭子传来,震得他鞭柄脱手,倒摔出去!
那乞丐抓住金瞳,笑道:“你打了我一鞭,这个小娃娃,就算你赔我的。”
众人还来不及反应,乞丐便已抓着金瞳跑远了。
金瞳被这老乞丐抓着,一路跑出十余里。金瞳问道:“你是谁?”
老乞丐擦了擦脸,笑道:“怎么连师父的声音都听不出来了。”
金瞳登时呆住,眼中不禁留下两行泪来,将满脸的灰尘冲刷出两道羊肠小径。玉渊先生伸指在他脸上点了点:“小花猫。”
话音刚落,金瞳已情难自禁,一把将他抱住。
两人在南面一座大城镇内落脚,入了一处酒楼雅座,玉渊先生让酒家送来巾帕净水与饭食,金瞳洗了脸,敞开肚子大快朵颐。
玉渊先生问他:“那锦衣少年来抓你时,你怎么不叫你的好朋友咬他一口?若是因为那少年有武功在身,咬死那些赤手空拳的家丁也不是什么难事。”
金瞳羞愧道:“师父不喜欢,我不想让阿银杀人。”
玉渊先生颇感欣慰。
金瞳看了他一眼,又低下头,哭着说:“那个乌衣流门人的女儿,和我一样也是半人半妖。我让阿银咬死她,是想救她,因为我不想让她跟我一样,活着就是被欺负,就像一条狗,谁都可以来踹一脚唾一口……”
玉渊先生大感意外,没想到原因居然是这样。他一时又是生气,又是怜惜,神色复杂地将金瞳抱进怀里,责备道:“好了,怎么又哭了。你不该随随便便就取人性命,更不该随便决定别人的人生。”
金瞳哭得厉害,哽咽着说了好几个对不起。
玉渊先生也再生不起气来,温声道:“好了好了,以后有师父在,没人能欺负你。你没有爹娘,以后就由师父疼你。”他已打定主意,若是旁季要来找金瞳报仇,便由他来顶着。
他绞干手巾,替金瞳擦干净眼泪。金瞳止了眼泪,看着玉渊先生,小声道:“师父,既然徒儿决定跟着你,那有一件事,便不愿再瞒着你。”
“其实我娘教过我易容。”金瞳说着,伸出十指,在自己脸上扒拉了几下,揪下一团胶状物,那张原本平平无奇的脸皮消失不见,底下竟是一张极为美貌的脸,更有一双金色瞳仁,璀璨生辉。
玉渊先生目光怔怔,那眼神却并未落在实处,而仿佛是透过金瞳的面容看另外一个人。
“这易容之术,是谁教的?”
“我娘。师父,你别看天底下蛇族众多,会易容之术的可就只有我娘这一支。”金瞳有些得意。
玉渊先生目光莹莹,柔声问道:“你娘,是不是左耳垂这里有颗红痣?”
金瞳登时愣了。
玉渊先生将手中纹折扇打开,递给金瞳,指着扇骨上一道扭曲的花纹问道:“认识吗?”
那道花纹其实是蛇族的文字,金瞳慢慢读了出来:“舞……低……杨柳楼心月……歌尽桃花……扇底风。”
他抬起眼睛,金色的瞳仁一瞬不瞬地看着玉渊先生,仿佛已经明白了什么,难以置信。
“十五年前,师父有意将掌门之位传我,只是要我和你娘分开。我从没想过要当什么掌门,可是你娘却偷偷离开了,我怎么找她,都一无所获……”玉渊先生一脸复杂,即喜且悲:“我没想到,心月腹中已经有了一个你。”
金瞳已经说不出话来。
“让你们母子吃了那么多苦,对不起!”玉渊先生伸手,将金瞳抱进怀里。
桌上摊着两对鞋底,这鞋底是多层袼褙,叠在一起纳出来的,将鞋底一层一层揭开,每一层上都有文字图样。
谢永兴已经练完了一趟功,虽然对半部神掌的最后一式还有些不得要领,双掌无法像袁策一样打出奇毒,但是他自忖有了这套掌法在身,实力已今非昔比,脸上不由带上了几分傲慢与得意。
他出了院门,走到街上,街角一对身影骤然进入眼帘。他连忙退后,躲入巷子内,探头瞧瞧看去,那身影中伟岸挺拔的一位果然是师父,另一个看着是个瘦削单薄的少年,却不像师弟。他是谁?
谢永兴有些疑惑,看师父牵着他的手,到客栈内投宿,两人神态颇为亲昵,比起师徒,倒是更像父子。
那单薄的少年走入客栈时,侧过脸颊,看着他那两道八字眉和平平无奇的相貌,谢永兴想起来,他御龙老人的徒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