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殿下?”许是愣神久了,陈澈小声叫他。白霖一时有些尴尬,他强压思绪,目视远方,可惜这江山美景无一入他双眼。
“我和你说过,我在梦里见过他。他一个人站在衣冠冢前,无字碑上沾着的血早已干涸,还是曾经有人在上面伏过。我看不见那里面葬得是谁,但我就是感觉那个人应该是我…他的表情很平静,却给人一种下一秒会和死者一起躺下沉眠的感觉。后来他在碑前从身体里掏出一个东西,血淋淋的心被他安放在地上…”
哪怕是死,心也会永远跟随…
“我看着他死去,身体却出现在令一个地方,那里雪白如雪却一无所有,那里是生命的开始却无情无欲。”
那一刻他终于相信,只要阮卿珏想走,他就一定拦不住他,如果阮卿珏想要消失,他用尽余生,天涯海角也外不会遇到这个人。
“我就想这么一个人,或许以头抢地,跪得大雨倾盆时,磕得血流如注后又哭得声嘶力竭。但大雨初歇,洗去碑上血迹,他又会装作一个好像一切都不曾经历过的看客,任人评说。”
“殿下。”看着太子走火入魔的模样,陈澈忍不住出声提醒。可白霖已经听不进去了,他说,“陈澈,你说如果我挑了神仙的脚筋,他还跑得了吗?”
第113章 逃命(二十)
阮卿珏出了府邸拐进死角,徒手在空中画出一个法阵。他身子一虚,已一脚踩在青山脚下。
他伸手凭空轻扣三下,一道通体雪白的万丈巨门出现在面前。
巨门在一声悠扬的钟鸣后缓缓打开,无数神女跪在山路两侧,低头行礼。
“恭迎东皇。”
无视周遭风景,阮卿珏脚踏香草铺成的地毯,省去山路迂回,如履平地般登上山顶。
山顶大树遮天,根系通地,如巨笼般将整座山囊括其中。阳光尚好,树影斑驳,碧绿叶片无风落下,似无情,又在突然袭来的风中婉转,似有意。
一只仙鹤飞来,将碧叶衔住放在阮卿珏手中,再回首已是一杯热气腾腾的清茶。
“东皇远道而来疲于奔波,本君未能远迎,还望恕罪。”大树下堆积的落叶无风而起,旋转间勾勒出一道人形来。
那人束发白衣,浮云萦绕身侧,一双眼睛如水,却不容任何东西落于其中。
他一躬身,惊起万山同鸣。
阮卿珏面上无悲无喜,如同一块未开化的石头,受着众人顶礼膜拜,独自直立在这天地间却又形同虚无。
“无妨,云中君近来面色疲惫需多加修养。”他话中亦听不出情感来,就如行走在五行之外,一切皆与他无关。
“京城混乱已起,无需急于向外扩充。苍蝇一物有伤众神颜面,不可再用。人与人最喜争吵不休,你大可找着替罪羔羊。”
“是。”云中君起身,“东皇,鬼界已将人选定好,不知天界与人界…”
“真命天子以死祭天乃历朝历代之天命,无需更改。至于天界你们自行选择吧。祭者死后加封圣名,送奇珍异宝,三界同敬之。”
他缓缓向来路又去,身后众神齐齐下跪,“恭送东皇。”
第114章 逃命(二十一)
烈日炎炎,京城的药铺前,人们早已排成长龙。阮卿珏茫然地睁开惺忪睡眼,鼎沸人声突然涌入大脑。
疼…
阮卿珏用力揉着额角,只觉眼前景象仍在天旋地转。他揪着衣袖用力嗅着,分明没有酒气却好像喝了好几天的酒,站都站不起来。
他又歇了半晌,一手撑地欲站起来,却被掌心东西咯到。他低头一看,哭笑不得。
或许是他这副模样太狼狈了,有人竟把他当成了要饭的。
他想了想,还是将铜板收好。
京城有三家大药铺,位置分散。阮卿珏决定逐一去看一遍。
夕阳西下,他寻了个板凳坐下,结过老者的药碗。
因为时间已完,他到最后一家药铺时铺前已无人。
看着手中黑乎乎的药汁,阮卿珏生生被这股药味熏得作呕。
他随口一问,“大夫,这药真得管用吗?”
医者是个耳顺之年的老者,摸着山羊胡慈祥地笑道,“公子,人生病,无论又什么药,治多久但终究是会治好的。但若是病在心里,除非有一日茅塞顿开,不然必定一生疾病缠身。”
“那心病又该用什么药来医呢?”
这城中人因恐慌而病,又该怎么做才能平他们心中恐惧?
“大陈朝历经上百年,一直风调雨顺,百姓安居乐业。现在苦难初露,若想报国家养育之恩,就相信天子的旨意吧。”
“那如果天子也错了呢?如果这是神灵的降罪呢?”
医者双眼浑浊,泪水欲出。
愚人当真愚昧吗?同一片天空下,又有谁看不破天机?
“老夫活了这么久,受恩于这天地皇室,现在灾祸肆起,老夫又怎么能扰乱忠国之心呢?如果天子真得错了…没了他,我们又还剩下什么呢?”
医者枯坐藤椅,双眼渐渐合上。他眼角皱纹如千丈沟壑,无一平复。
风带上医者衣袖,露出他手臂上溃烂的伤口。
阮卿珏却执意躬身行礼,不去看,不去默认。
人已死,心却忠。无论这一世皇室如何昏庸无道,这片故土都是他们的家乡。天子,终究是他们唯一的希望。
“阮卿珏?”
白霖站在他身后,被汗水打湿的发贴在额头上。他等不及人回头就上前用力把人抱住,好像这样就可以抱住一辈子。
第115章 逃命(二十二)
白霖并未问他去了哪儿。只是一而再再而三地确认他的完好无损。阮卿珏被他看得忍不住想怼人,又怕他翻脸不认人,只得忍着。
白霖终于收回目光,道,“城中病情稍有遏制,但远水解不了近渴,我必须要找到那个散播病毒的人问清楚。”
“哪怕对方是神?”阮卿珏问。
“我想知道神是冲着父皇去的还是整个陈朝,如果是前者,不劳神仙动手我自己就可以,如果是后者…”白霖目光闪过一丝狠毒。其实如果当真是因为前者,众神一般只会放任人类自相残杀。
这样大动干戈,必然是因为后者。
“你要干什么?”白霖虽然不是大司命,却和那个人一样不服天不信命。阮卿珏心中揣测他的想法,这人大抵是要人挡杀人,佛挡杀佛了。
他神情越发凝重,白霖突然把手放在他额头上,道,“你退烧了?”
阮卿珏一愣,任由他那只手在额头上贴着,反复验证。
他的烧为什么退了?
这绝对不是那碗加了料的药的功劳。如果真得要妄加猜测,那只有可能是他自己自愈了,但是为什么?
他究竟去了哪里?
白霖脸上是不加掩饰的欣喜,阮卿珏目光却越发暗淡,他有太多不明白,连自己的不明白,又如何说给别人听?
他猛地抬起头,眼前景物飞速变化,星辰斗转,世间生灵生死更迭,生生不息。
他头中一阵刺痛,向后倒进白霖怀中。
白霖接住他,却像一尊石像般全身冰冷,无声无息。
眼前景物终于定格,身后人突然消失又出现在门前,向院内走来,对着身边的虚无道,“这里就是凶手范芸的住处,之前有人在这里发现了与凶器相似的毛笔。”
荒凉的院落只有一棵枯死的大树,一抹影子从树后窜出来,刺向白霖。
阮卿珏提剑划出一道剑气,将毛笔斩作两段。终于,万物从失色中觉醒,声息亦再此时复起。
那影子佝偻着腰,被刚才那道剑气击中摔在地上,一捧白纸从天而降,那人接机逃跑。
“刚才那人是范芸?”白霖只是眨眼的时间,就发现阮卿珏又习惯性地站在自己身前,为自己挡住一切危险。
他想,阮卿珏凭什么就认为自己不会伤害他?
“应该是。”阮卿珏随手捡起一张地上的废纸。纸上的笔迹苍劲有力,挥洒自如,与这世俗有万般格格不入,又被迫只能蜷缩于这薄纸间。
一夜秋雨更寒时,谁家初晓捣寒衣。一穷二白落雪笔,何日换来锦华衣。暗夜无声买薄纸,文比圣贤成他意。此番天下鄙人事,谁人知我独悲戚?
“文采不错,可惜是个死人。”白霖淡淡道。这天下可怜人数不尽,他却最讨厌文人这般期期艾艾。
“怎么死的?”也就是阮卿珏这样不经世事多年,四体不勤五谷不分的人才会一副好奇模样的满地捡纸。
“他杀,你也可以理解是长平帝杀得。”
“哦?”阮卿珏停了手里动作,手一撑坐在屋中满是灰尘的桌子上,“你准备用这个把柄逼万乐帝退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