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扇被阮卿珏推开些,刚好可以看到风压垂柳,在地上留下一段剪影。
阮卿珏的头微微低垂,双眼几乎睁不开。他说,“白霖,做人就要堂堂正正,不要像…”
他睡得太快,来不及说完最后几个字,而白霖直至死,也没有猜中那几个字是什么。
阮卿珏嗵得一声栽在地上,白霖却并没有管他。
白霖垂眸看着他,那张时而任性时而天真的脸上只剩冷漠。
那才是他作为一朝太子该有的样子。
陈朝国君信神敬神早已形同虚设,如果这次皇城之灾确实是出自神仙之手,那人间就要改朝换代了。
只是不知,他能不能入得了众神的眼,保得白家了。
白霖替人掖好被子,出去时早有人在外等候。
第109章 逃命(十六)
“殿下,现场已检查完毕,没有发现苍蝇…疑似凶器的毛笔已被取回,但毛笔的毛全部脱落,现在还不能排除是人为故意损坏。”说话人着灰色衣袍,一头黑发被发带缠着,长短差距过大。
他跪在门外向白霖禀报,“我们去了放榜的地方,榜上人大多都已入宫,剩下三名卑职已派人去查询去向。”
“榜上最后一名姓王,王仰光,经查实就是死者本人。至于二者流传的说话,被执行向多方询问,并未有人知晓,极可能是个人杜撰。
“卑职还查到了那名老者的身份,京城东郊范家村人,姓范,全名范锦生,族中三代中会试,曾以教书种地为生。他妻子过世多年。膝下有一儿,无女。儿子范芸曾中进士,后来不知为何死在城外林中的马车上。
“范芸以替人代写文章为生,先帝惜其才华却也怪他破坏科考公平,所以只让他做了个宫中小官,至死都不曾提拔。”
待人说完,白霖已独自坐进院中凉亭。饮一口凉茶,他徐徐道,“如果是有人故意为之,那还好说,如果是亡灵申冤,你说我该怎么办?”
“如果是先帝取人姓名,那为亡灵申冤只会损伤先帝圣明。亡灵命浅而先帝位尊,卑职认为,此事可推到老者头上。”
俗称,死无对证。
白霖将手悬在琴上,手指轻拨,弦音如春日乍解之何川,泠泠作响。
“那城中染病一事,你查得怎么样了?”
“还没有结果…”
“陈澈,你说如果染病的苍蝇是神放逐的,杀害王仰光的凶手是先帝时的冤魂,他们在此事行动,是为了什么?或者说,是谁惹怒了他们?”
“殿下!”陈澈惶恐地看着他,“殿下,弑君天理不容!”
琴声戛然而止,白霖看着他,沉声问,“天下人性命与一人性命孰轻孰重?白氏兴隆与一人名誉孰轻孰重?这江山我不甘心从自己手里丢掉。”
第110章 逃命(十七)
高堂之上不见白昼极夜,唯有夜舞笙歌。歌声柔棉无骨,舞女倩影旖旎。
两名执扇宫女十弹指一扇扇,速度愈慢,人也越发困顿。
“皇上,太子到了。”
白霖被舞女挡着,无奈之下跪拜叩首,却也不知就是拜给了谁。
龙椅上的人缓缓睁开双眼,上下打量了他一番,“霖儿染病在身仍不忘政务,精神可佳呐。”他拖长声音,语调有些半死不活。“不过小老三,你有什么要紧事非要来惹朕不快?你不是一向觉得朕无德无才,昏庸无道吗?”
“孩儿不敢。”白霖并不惊慌,那人说得没错,他也懒得否认。
白霖再叩首,“父皇息怒,孩儿在民间听得一怪文,回来后左思右想心有不安,所以才斗胆来搅父皇雅兴。父皇当儿臣是孩童性情不知天高地厚大可降罪惩罚,完不可自辱己身。”
哦?万乐帝这才挥退了舞女,颇有些兴趣地托着下巴看他。“小老三。人生繁杂,若胡乱听一句就误打误撞坏了规矩,那有朝一日你一脚踏进陷阱,是否也会不自知?”
“孩儿知错。”
“五十。”五十之后自然是大板二字。万乐帝不爱血腥,自然不会说出这些污浊之词。
“小老三,你知你为何能当上太子?嫡系长子继位乃千古常理,我辈自不可轻易更改,而你…哼,因为你头上两位嫡系兄长都死了。这位子原本该不该是你的你自己心里清楚。我明知真相却依旧立你为太子,你又知缘由否?”万乐帝挑了个果子啃了一口,说话含糊不清,“白霖,举头三尺有神明,纵是瞎子也不可能一无所知…这果子甜,来人送太子一箱。”
白霖垂首,“谢父皇…”
第111章 逃命(十八)
白霖是毫发无伤的回的府邸,但他背上多了个人。阮卿珏的烧不退反烧,背上的伤染得衣袍血迹斑斑。
五十下板子出不了认命,但万乐帝的意思就是往死了打,所以这五十板子的程度远高于表面的数量。
白霖闻着阮卿珏身上血腥和草药交织的气味,心中微动。就是这么一个人,为他做的比他亲生父母都要多。
“虽然在你看来,神仙高凡人一等,但也都是有血有肉,知道疼的。父皇下令打太子本身只是一道程序,实际执不执行,真得打也不可能下这么重的手。”
白霖敛去平日笑意,心中纵使藏有心府也不得不为萍水相逢之人的庇护而感动。
他扶着阮卿珏回屋趴下,问道,“疼吗?”
“疼,那你会不会再灌我一碗药?”阮卿珏似笑非笑,语气微怒。
他手臂一动,牵动后背伤口,一时疼得龇牙咧嘴。但他动作未停,仍然执着地把披在身上的衣服脱了。
“万乐帝不问政事多年,你究竟和他说了什么?”阮卿珏这语气更像是在逼供,他严肃地看着白霖,双眼神采锐不可当,“我可不是你那几房抹成猴屁股还以为自己美若天仙,成天为争风吃醋而活的婆娘。”
“殿下!”陈澈小跑着冲到门口,待看清阮卿珏后迅速止步,向白霖投来一个踟蹰不前的目光。
白霖俯视着阮卿珏,目光中有怀疑,有希望。他像是在无声问,我可以信任你吗?
阮卿珏一勾唇,十分不给面子,“怎么,亲亲我我装不下去了?骗人就要持之以恒,不然怎么当的了未来的皇帝?”他自嘲地一笑了之,却又给人一种伤心的错觉。
眼前这个人,莫名与梦中的阮卿珏契合,倔强讨厌,为了自己的想法义无反顾。
他这种人活得太假,哪怕身心俱疲也是月下狼王,哪怕一无所有也要装作坐拥天下。
但白霖不明白,他真得只是为了自己的虚荣心吗?
“进来吧。”想了许久,白霖道。
“殿下,城中染病人数突增,病症以晕眩发热为主,经查实已有十一人病亡。现在因医馆无药对症,百姓求药无果造成多场斗殴事件,臣以命人强行镇压。”
陈澈跪地陈述,抬头时发现阮卿珏正看着他,带着几分好奇。
白霖并未注意,问道,“范锦生那里可有进展?”
“我们找到了范锦生儿子范芸生前的居所,里面发现很多与考试相关的文稿,经查实确实出自他本人之手…臣还在范芸家中找到与凶器类似的笔,每根笔上都有刀痕,臣妄图猜测拼凑,拼出一句话,“人是我杀得。””
“够狂。”阮卿珏坐起身,原本光洁的背上伤口纵横。他将手搭在白霖肩上,“听我的吗?”
“这算赎罪吗?”白霖一本正经地问着。那双太过认真的眼落在他的伤口,是皇室不该有的愧疚。
阮卿珏却全然不接受,对陈澈道,“向各药铺免费发放廉价退烧草药,告诉他们这是上天对你们不忠于君王的惩罚,如果忠心可鉴,自会药到病除。”
阮卿珏冷着脸说完这些,就强撑着站起来,换了身衣服推门就走。
京城尽万人,没人有时间分清这其中谁是真病,而谁又是出于恐慌。
白霖道了句执行,快步去追阮卿珏。
第112章 逃命(十九)
短短一周的时间城中又死了数十人就算白霖故作波澜不惊,神情也渐渐显露担忧。那日他推门而出,面对满院夕阳却看不到阮卿珏身影,他没来由的恍神。
陈澈早些授命调查阮卿珏无果,终于忍不住问道,“臣斗胆问一句…这位阮公子究竟是什么人?”为了博取信任行苦肉之计的人那么多,你又是为什么信任他?
“天上神?我不知道。”白霖唤了宫人给他备马,从小教养,磨炼出的那颗波澜不惊的心,好像被强行扯下了一层皮,露出鲜血淋淋的真相。
他想,一条链子果然什么也锁不住,但如果再在他心口插上一把刀呢?把他关进天牢里,就算他是神仙也插翅难飞。
白霖让自己的想法吓了一跳,他长这么大都从未对谁上过心,却在这一个来路不明的人身上一而再再而三的摔跟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