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我的笔迹,照着写,莫出岔子。”
看着他离去的背影,肖长离无言苦笑,又有些佩服他的精明。
在他抄写国策论时,云钰又来看他了。
他也不想这么没出息的一日不见如隔三秋,可他控制不了,一旦闲暇,就满脑子想着他。
想着,不如看看,反正这么近,不要步辇无需宫人跟随,信步而来,只需一盏茶的工夫。
此时宫中华灯初上,云钰围着貂绒的明黄色大氅身披灯影而来,推门那一刻,肖长离抬头看到他冷得有些发红的鼻尖,心尖子都抖了一抖。
“皇上……”他起身见礼时,手中的笔都忘了搁下。云钰扶起他时袖子沾了墨迹,留下凌乱的一笔。
“你在做什么?”云钰脱下大氅,在桌案边的火盆上暖了暖手,忽然就明白过来,看向肖长离,“让你抄,你就抄了?”
柳从汶训子那些事满朝皆知,云钰自然也知道,肖长离有何理由抄写国策论呢?想来就必定是受人恩惠只得知恩图报了。
“这次是几遍?”见肖长机没说话,他坐了下来,翻看抄好的纸张,疑惑肖长离的笔迹怎地变得如此浮夸。
肖长离道:“十遍。”
云钰皱眉:“十遍?柳从汶也真够狠的。不过,他可以不要他儿子的手,我却不能不要你的手。”他笑着看了看肖长离,拿起一只笔,铺平一页纸,“长夜无事,我来陪你。”
肖长离道:“不可……”
“有何不可?这国策论亦是太傅交给我的功课,先前未做好,如今难得有此良机,再巩固巩固也好。”云钰边说边写,他本也只是想找个理由和他呆在一块罢了。
第44章 拜你所赐
肖长离没再说话, 看着纸上娟秀灵逸的字,没提醒他得要照着广陵的笔迹抄才是。
烛火之下,一室和暖, 两人对面而坐, 静声抄写,偶尔不动声色抬眼看看对面之人, 再低眉,掩下眼角眉梢的恬淡笑意。
恍惚不知夜深几许, 云钰抄完了几页纸, 觉得有些乏了。一只小虫飞来, 在他耳旁盘旋了一会,他抬手驱赶,在脸颊上溅了一点墨迹。
眼前的字多了重虚影, 还有些摇晃,云钰闭了闭眼,这一闭,就有些睁不开了。
肖长离抄完一页, 正想提醒他回去休息,便见他趴在案上,已和周公摆开了棋局。露在外边的脸颊上, 一点墨迹犹为醒目。
肖长离伸出手,想要帮他擦去,顿了顿,改为在他肩上轻轻一推:“皇上……”
云钰动了动, 睡眼朦胧看着他:“何事?”
“回去歇息吧。”
“哦。”云钰点点头,边揉眼睛边起身,顺带还将脸颊上那点墨迹给揉开,糊了一片。
肖长离亦起身拿好大氅欲给他披上,却见人打着哈欠,迷迷糊糊走入内室,脱了鞋就躺了上去。
在肖长离愣神那会,云钰已拉好被子盖得严实,沉沉睡去了。
肖长离好一阵了才回过神,重新放下大氅,不知是该叫醒他还是由他睡着。
这一犹豫便已是寒夜过半,他索性坐下继续抄,借此打发长夜,亦借此静心。
瞌睡虫来得厉害,去得也快,云钰睡了大半个时辰就醒了,睁眼后还迷糊了一会,这才想起自己竟然霸占了肖长离的床。
他赶忙起身出去,烛泪成堆,炭火也已微弱,那灯下身影似乎一点都没动过。
云钰自责得很,懊恼自己这一看书就犯困的毛病简直没得救,竟让他拖着带病之身在寒夜里等了这许久。
肖长离抬头,见人一脸纠结站在对面,淡淡一笑,道:“皇上醒了?”
见了这个笑,云钰心中的自责便一溜烟变得暖呼呼痒丝丝,飘飘悠悠得流窜在体内,让他整个人都有些犯迷糊起来。
他走过去拿下肖长离的笔,拉着他的手,被那手的凉意冷得一个激灵,拽着人就走:“你别抄了,快去睡。”
有些蛮横得将人按在床上,云钰道:“你不必抄了,柳从汶那头我去说。”
肖长离张了张口,不知该说什么,末了还是道:“多谢皇上。”
云钰见他这木头样子心里委实不是滋味,在床头站了一会,道:“那……你歇着,我回去了。”
直到他披好大氅都没听到肖长离吱一声。
他咬了咬牙,恼他不留,更恼自己竟想要留下来和他一块睡的这个没羞没臊的念头。
可,都这么晚了,他竟当真不留么?
唉,罢了……
他拢了拢大氅上的绒毛,觉得暖和了一些,推门要走,身后却传来肖长离的声音:“夜深了,微臣送皇上回去吧。”
一只手从他身边而去,打开了门,冷风扑面,云钰却感到了暖意袭人。
暗夜之中的皇宫褪去了白日的繁华,显得宁静而幽深,靠近主殿便可见宫灯熠熠。二人一前一后行过明黄的灯和暗夜的影,仿佛已如此相伴走过多年。
仅仅是听着人走在自己身后的脚步声,云钰都能感觉到心定神宁,只希望这条路能够再远些才好。
“皇上。”肖长离忽然开口,云钰停下来看着他,等着他开口。
肖长离控制了一下两人之间的距离,道:“微臣觉得,柳太傅之孙既有驱邪除妖之能,居于翰林院怕有些屈才,不如皇上封他一个祓濯扶正之职,一可安柳大人爱子之心,二可使其一展所长,不至整日闹着要回停云观去。”
云钰想了想,亦觉是个不错的主意,道:“那你觉得封他一个什么官职才好?”
肖长离道:“近日京中诡案频出,恐有邪煞作乱,皇上不如将他调去大理寺,辅佐办案。”
云钰笑道:“好极,这样一来,你那些昔日同僚便不必再来寻你了。”
肖长离笑了笑,他有此提议倒也不是怕麻烦,因他终究不是大理寺中人,僭越职权总归说不过去。将广陵调去大理寺则是名正言顺,正正经经停云观出来的,总比他这个半路出家的可靠得多。
至于寒子玉与他的恩怨,便要另算了。
“我明日便去下旨,日后再有什么找上你,你都不许再管了。”云钰看着肖长离,似命令又似恳求。肖长离并不直视他灼灼的目光,垂眸点了点头。
再往前便是后宫别院,见有等候的宫人手持宫灯迎过来,肖长离停了脚步:“皇上早些歇息,微臣告退。”
云钰见他转身,手上动作快过思考,一把拉住他的手腕。
肖长离停下来:“皇上有何……”
云钰使了些力,随即松了手,叹了口气,有些无奈有些埋怨道:“肖长离,在你眼中,我只是皇帝吗?”
肖长离没有说话,心中却涟漪阵阵,难以名状。
“若这个身份只会让你拒我于千里之外,那我宁愿不当什么皇帝。”云钰看着身边一株随风落叶的梧桐树,两手拢在袖中,语气中透着苍茫,“在石郢时我曾问过你,你究竟想要什么,那时你说唯心而已。可你的心,究竟想要什么?”
肖长离低垂着头,神情一半在明一半在暗,心事亦一半清晰一半迷茫。
这个问题他无法回答,回答了,便是大逆不道。
心在进退维谷之间徘徊,踏出一步,便是万劫不复。
忽然脸上传来一阵暖意,云钰的手捧住了他的脸,淡淡的气息靠近,眼前人的模样变得更为模糊,却有陌生而熟悉的温度,抵在了他的唇上。
这感觉让他想起了某段不堪回首的记忆,那时候的他疯狂无礼,犯下了足可诛灭九族的罪。却又有什么与那时截然不同,那人的气息更为清晰,带着淡淡的桂花香气。
肖长离比云钰高了约莫半个头,他得要踮起脚来才能触碰他。他的脸颊和双唇都是凉的,这凉意似乎透过来钻进了云钰的身体,让他不禁有些发颤。
这凉意让他发颤,又有铺天盖地的欣喜和心动卷来,让他忘却了今夕何夕。
宫人的脚步声更近了一些,肖长离蓦地后退一步。那暖意离去,他的神智回还,立在当场。
云钰脸上有些发烫,他却很清楚自己做了什么,眼前这个人若是再不开窍,只怕真得要朽成木头桩子了。
分明是他先在池子里扔下了饵,待鱼来咬了却又弃钩不顾,全身而退,哪有这般便宜的事?
“肖长离,立后选妃之事我不会做,若哪日从这个位置上栽下来了,你记着接住我,因为……”云钰靠近,在他耳边轻声道,“这都是拜你所赐。”
人已走远,直到明黄的宫灯在眼前消失,肖长离脑中还回荡着云钰离去前的笑,笑得狡黠却又笃定。
还有他脸上那块浅浅旖旎的墨迹。
“哎呦皇上,你可算回来了!”云钰的贴身内侍小安子见了他跟见了亲祖宗似的,赶紧迎过来,“你要再不回来,我可就要让禁军去寻了。皇上,这大半夜的你去了哪里,可冷么,我让他们送盅热汤来……哎皇上,你这脸怎么了?”
小安子拿了帕子帮他擦脸上的墨迹,云钰接过来,一边抹一边暗怪肖长离竟然不提醒。
竟是拘谨到了这般地步,唉。
他无奈叹息,委实不知道该拿他怎么办才好,恍恍惚惚却又梦到与他在深寂山林中纠缠相依的情形,心中犹如冰火煎熬,辗转难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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