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请务必加以督促,斯蒂尔先生。”
“是,长官。”
“那么辛苦了,还有事吗?”
“没有。那么我先回去待命了。”
副指挥官躬身行礼,走向门口。
“请等一下。”
斯蒂尔停下脚步,转过身看着他,面无表情。
哈兰说:“请注意休息,像今天这么晚,想必会影响你的睡眠。作为联军的副指挥官,你任重道远,因此我希望你能多注意自己的身体。”
斯蒂尔显出一丝惊讶,但他脸上立刻堆起感谢的笑容,声音里含着微妙的笑意。
“抱歉,长官。是这样的。我今天有要事在身,耽搁了一点时间,所以来晚了。这实在是无意之举。如果打扰到了您休息,我真的非常抱歉。”
哈兰回以一个理解的微笑。
要事?斯蒂尔走进来的时候,满身的酒气立刻充斥了整间会议室,还有一股廉价的脂粉味。玩忽职守,刻意不遵守约定开会的时间,也没有派人来解释。而现在,能够大言不惭地给出这样一副说辞,令人耳目一新。
他的嘴角上勾,微笑加深。
“不用在意,我本来也有事没处理完。你并没有打扰到我。我刚才说的,纯粹是出于担心你劳累过度罢了。你要是倒下了,我暂时还想不出有谁能代替你做好这份工作。”
“多谢关心,我自有分寸。”副指挥官保持着脸上的笑容,声音也万分恭敬,“那么我先告辞了。请您也早些休息。”
哈兰目送他走出会议室,并在片刻后听到一声重重的关门声。他叹了口气,靠倒在椅背上,任愁绪和疲顿铺天盖地地袭来。
事情太多了。多得几乎令他手足无措。脑子里有长长一条待办事项列表,一直垂到脚边地上。还有其他需要担心的事,一些威胁,或是麻烦。
沼泽沾满血的土地,伊利达雷那样狼狈。未完成的防御工事,联军对恶魔的无知。下属的挑衅与反抗,还有人们的傲慢与懈怠。一场轻而易举的胜仗就能让他们陷入自我陶醉,认为防守是不必要的。
窗外的黑夜如魅影,沉睡中的城市陷入寂静。星星铺满天幕,高地上空无一人。
箭塔还有五座,两个月的时间……法术结界的事还是需要他亲自去见法师们,斯蒂尔极有可能不按他的吩咐去做……艾瑞达强于计谋,莫尔葛以蛮力著称,末日守卫隶属突击部队,而深渊领主……军团在沼泽一战中全线溃败,应该需要一些时间重振旗鼓……那么伊利达雷全部撤离了吗……他们还剩下多少人……已经快一个月了……虽然不会死……但为什么……
在夜深人静的时候出去,不要走大路,不要走正门,乔安娜说的。某种程度上来说没有遵从这些规诫的必要,但罗伊也确实不想惹上麻烦。门口有卫兵驻守,因此他走了侧面。深夜如重重黑瘴,是最好的遮蔽。他绕着房子走了一圈,只有一间房间里亮着光,又用上幽灵视觉,确认他只身一人。
他从窗户翻进去的时候,哈兰在椅子上睡着了。
壁炉里只剩下几点火星,桌上的灯也不知道在多久前就熄灭了。只有云层间洒下来的月光,漫过地板、桌子、那上面的图纸与报告,还有银色的头发。所有都静止不动,就像一幅画。
为什么会睡在这里?
为什么而发愁?
他走过去。
哈兰的头偏向一边,半边脸被阴影覆盖,另一半边被皎白的月光照亮,就像月长石一样晶莹。闭上的眼睛似乎少了几分冷淡,只是两段旖旎的线条,精细优美,眼睛下面是两道暗影。直挺的鼻梁,下颚轮廓流畅而清晰,喉结像鱼饵一样随着呼吸忽浮忽沉,紧贴着它的位置有一道细长的疤痕。
罗伊凑近他,用手指轻轻摸那道疤。它完全好了,只留下一道消不去的印记。疤的主人是否记得那疼痛?
他的衣服像是匆忙穿上的,从俯视的角度,可以看到里面衬衣的领口因为挤压而产生小小的褶皱。
当他用双手扶住他的腰,将嘴唇凑近,他是否会挺起胸膛,打开自己,欢迎他的亲吻?
当他的肩膀摩擦他的膝盖,用手心抚摸他的大腿根部,他是否会在他挑逗下难捱阵阵颤栗?
当他抱紧他,与他融为一体,一次次摩擦过令他屈服的幽密之处,他是否会因为满泻的qíng欲而发出失控的呻淫?
月光在哈兰的嘴唇上留下冰冷的浅粉色。罗伊听见自己的呼吸声。
他靠近,再靠近。
哈兰不知道自己睡了多久,只在睁眼的时候发现房间里多了一位不速之客,正靠着门边的墙伫立。
他一下子站起来,立刻感到一阵眩晕。他用手扶住额头,回头看了一眼大敞的窗户。
室内一片静谧,门边的黑影像是和身后的墙壁融为了一体。他闻到一股香味。那是乔安娜总在他房间里放的泰罗果果实的香味。在龙鹰旅店的时候。
他们互相对视。
夜色勾勒出桌子后面静止不动的身影,明明就在几步之遥,却显得虚幻而脆弱。
哈兰忽然清了清嗓子。
“请等一下。”
他走到墙边的柜子前面,从上层抽屉里拿出一串钥匙,然后蹲下来打开了下层的储物柜。罗伊仍然站在门口,沉默地注视着他的一举一动。哈兰在刚刚看到他的时候,睡眼惺忪的脸上满是警觉,而在看清楚是他之后,那样的表情一下子松懈下来。可这样的放松不是出于见到熟悉的人,更不是出于经过生死之间后终于能在这样平和、安静的地方与“他”相见。他忽然意识到,哈兰只是发现了他不会产生任何威胁而已。
就像在泰罗卡森林里的那次,松开剑柄靠近他,或许只因为发现他虚弱得不足以造成威胁。
沉睡与苏醒的样子,仿佛根本不是一个人。
哈兰从柜子里拿出两把再熟悉不过的武器。他绕过桌椅走过来,把战刃放在最靠近罗伊的桌子上,然后退开几步。
“抱歉,之前回城的时候,你如果始终拿着武器,我很难让士兵们服从指令。战刃会引起恐慌,所以我擅自收走了它们,非常抱歉。现在还给你。”
罗伊没有动作。仿佛桌上放着的不是他的武器,与他毫无关系。
他有太多问题想问,多得不知道该从何问起。为什么变成了指挥官?是因为高等精灵?但种族又有什么关系?为什么只身一人去赞加沼泽?为什么再次去的时候就带了一整支军队?
为什么做这些。
为什么救他?
他忽然感到一阵烦闷。他错过太多了。可现在哈兰正等着他去拿战刃,等着他……
他向前走了一步,半个身体摆脱阴影,进入月光的范围。
“我——”
“如果是感谢的话就不用说了。”哈兰说,“你走吧。”
罗伊愣了愣,感到自己的血液都被他的话堵住了,随之而来的窒闷感让他的心脏发疼。他恨这种冷淡,因为它在脑海中挥之不去。就像赞加沼泽的那次偶遇,同样的带着怨恨的冷淡,反而加深他的欲求。他像是踏上一片皑皑白雪的千里荒原,渺无人烟,但总有人透过某座雪堆、某片岩石,或是某颗星宿看着他。
“我已经命令巡逻队放行,你出城的路上不必担心有阻碍,动作快点就行。”哈兰说,“你可以再回一趟龙鹰旅店,带上你要的东西,然后趁现在城里没什么人,赶快离开。”
罗伊凝视他许久。
他知道,哈兰或许早已看穿了他的决心,从他显露出来的细枝末节,表情、动作,从他的僵硬和体现出的安全感的缺失。那是下定决心孤注一掷的人才会有的。
既然看穿了,却仍然坚持抵抗,或是假装抵抗。将冷淡作为最后的伪装。
而他已经决定要与那层伪装抗争到底。
哈兰看他沉默不语,露出疑惑的表情。
“如果你有需要,我可以为你提供坐骑。走的时候请走正门,告诉门口的侍卫,他叫尼克斯。他会带你去马厩。”
然后再没可说的了,他开始等待回应,收回一切多余的表情,清醒而镇定。可是罗伊没有动作,只是直直地看着他,像在用目光描摹他的全身。
“你瘦了。”他说。
哈兰怔了一下。
“或许吧。有许多事情需要考虑。”
“比如呢?”
试探。
“我以为你知道。”
“你以为我知道。”
在意料之中。罗伊笑起来。
“或许。就当作我知道。”
“那你还问什么?”
“因为想听你亲口说出来。”
哈兰沉默了。
亲口说出来。
让我知道你曾经处于一样的立场、一样的困境,在那个转瞬即逝的节点上无所适从。前进,或不前进。做,或者不做。
罗伊忽然意识到,哈兰一定明白,并且这么久以来,也像他一样在虚无与永恒之间徘徊。但那无济于事。正因为全都明白才无济于事,才会在困境里弥足深陷。
而现在他已经决定闯过那扇勇者之门了,却不确定哈兰是否希望他这么做。他知道自己想要什么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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