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人茫然了片刻,眼神莫名有些闪躲,他似乎在苦思冥想,又似乎在极力隐瞒:“我……我不太记得了。”
“那你又没有想过,”乔荆看着他,冷漠道:“让你把尸骨挖出来埋在村口的就是那个人。”
“不可能的,”男人还在极力争辩着,他神色到这会莫名有了几分恍惚,迷迷瞪瞪道:“不可能。我不知道他是谁,但我记得他,”男人突然激动地大声道,“我记得他的长相!”
乔荆问他:“他长什么样?”
“他穿着一身黑西装,”男人努力回忆道,“太阳天里还撑着把黑伞。我蹬着板车从他身边走过,他忽然叫住了我……他说我们埋尸骨的法子不对,这样下去,那个人还会出来作恶的。”
男人清楚地记得那一幕——
黑伞遮去了全部的阳光,伞下温度阴冷,光是靠近他就觉浑身直起鸡皮疙瘩。
那个穿着黑西装的男人向他凑了过来,他的脸似刷了层白灰般冷硬得骇人,他的嘴角划出一抹诡异的弧度,声音却像催眠曲那般动人,他说:“你要把那具尸骨埋到村口,千人踩万人踏,他会怨气冲天,永世不得超生。”
乔荆看了他一眼:“你是从来没见过他?”
“没见过,”男人迟疑道,“如果真是那个人……他回村里这么多年,几乎从来不出自己房子,只有村里的孩子熟悉他,可是……”他咬了咬牙没再说下去,只是还不太相信,质疑道:“可他为什么一定要把自己的尸骨埋到村口?”
“因为他以为自己能走得更远,去报他的杀身之仇。”
乔荆不耐烦多说,他伸手从男人手里夺过铲子,几步走到小姑娘站着位置,一铲子捅下去刨开土往榕树根部挖去。
男人站着一旁看着他不知所措道:“我是真的把尸骨埋在路中间的。”
乔荆不应他,只埋头掘开土层,他刚掘不到几下,就有血水从泥土溢了出来,黑红的血水顺着铲子挖开的缝隙汩汩淌出,须臾就在脚边的泥地间汇成一小坑血洼。
乔荆面色冷肃,浑然未觉,只继续往深处挖去。
可一旁的男人却突然拽起了自己的头发,疯了一般地大喊道:“别挖了!别挖了!我家囡囡在哭,她在喊疼,她一直流血!”
他话音刚落,就猛地朝乔荆扑去,抬臂就要抢夺他手里的铲子。
乔荆身手利落,转步避了开。
男人扑了个空,抬起眼恶狠狠地瞪着乔荆:“我知道了,我知道了!是你!就是你害死我家囡囡!”月光森森,映着他眼底不知何时浮了层赤红的血色,鬼迷心窍般死命要来抢走那把铁铲。
乔荆眉心微蹙,就在他以为要把那男人敲晕了才能安歇时,那男人却倏然止住了势头,一动不动站在了原地。
乔荆抬起头,他看到了那个小姑娘。
那个穿着粉红公主裙的小姑娘不知何时趴回了她父亲的背上,正用柔软的小手捂着她父亲的双眼,对着他摇了摇头。
男人霎时失了目标,踉跄后退了几步一屁股摔坐在了地上,眼底的血色在渐渐地褪去,剩下些淡薄的血丝还昭示着方才的失控:“怎么回事?我刚刚好像看到了我家囡囡……”有泪珠,越来越多的泪珠从他的眼中滚落,重重地砸落在了地上,他喃喃着:“我看到我家囡囡?”
他抬起手缓缓捂住了双眼。
他不知道,他的手正好覆在了他家小女儿稚嫩的小手上。
他看不见,他家的小姑娘正在不停地擦着他滚烫的泪水。
凄冷的缺月在这瞬息似乎温柔了眼波,只是照着那坐在地上像孩子一般失声痛哭的男人。
在他背上陪着他哭的,是他最宝贝的小姑娘。
骆攸宁蜷在一丛灌木之间暂且躲避。
月光照不到这片灌丛,只有虫豸沙沙作响,它们匆匆而来又惶惶而去,密麻的步足蹭过裸露在外的皮肤,留下一阵阵的痒刺。
他忍不住挠了挠手臂,动作尽量的轻微。
他逃了许久都无法从这片林子间逃出去,眼看着那个人就要追到他身后了,旁侧忽然钻出个胖墩墩的小男孩拽着他一起钻进了这片灌丛里。
他看不清那小男孩的长相,只是感觉熟悉,刻入骨子里的熟悉。
可惜眼下显然不是叙旧的好,他只能跟着小男孩暂且这般躲着。
高树林立,林叶交织,白日里的郁郁苍苍到了夜晚却成为了恶鬼的好帮手,它们交错着造出了没有出口的迷宫,困住了所有误入的生灵。
斧头划过地面,声响越来越近,他几乎能看到斧刃上附着的斑斑血迹。
阴寒绕骨,他头皮发麻,一栋不敢动弹,屏着呼吸,眼睁睁看着那斧头从他面前拖拽而过。
就在他以为那人要这么走过去时,那人突然停住了脚步。
他像察觉到灌丛里藏着什么,抬起斧头就往灌丛里倒劈而来。
骆攸宁呼吸一窒,下意识就想往外爬,然而比他更快的是,是旁边窜出的小胖墩。
灌丛飒飒,分开一道缝隙,它几乎是迎着斧头冲了过去。
骆攸宁只觉脸上一湿,眼看着那斧头兜头直把那小胖墩砍做了两半,鲜血肆意溅湿漉灌叶林地。
“——滴答、滴答。”
小胖墩的尸体委顿在地,被那人随脚踢到了边上去。
它又往着前面搜寻而去。
骆攸宁直等到斧头的声音彻底消失不见之后,才敢从灌丛里爬出来。
他抹着脸上的湿漉,挣扎着想去看那个小胖墩的尸体。
然而面前方寸地上却是空空如也,仿佛方才一切都只是场幻觉。
骆攸宁茫然站了一会,他轻轻唤了声:“大虞?”
四周死寂,没有回应。
他踉跄着向前走了几步,忽然察觉到有什么东西蹭在了自己的额头上。
他抬起头,正对上一双充血的双眼。
近在迟尺的树枝上挂着一个死人,它的脖颈已经折断,脑袋歪歪斜斜耷拉在肩上,它双目大睁着,一瞬不瞬瞪着脚下行经的路人。
骆攸宁与它对视了片刻,打了哆嗦,又慌忙向着反方向走去。
捉迷藏还在继续,他只能逃,他来不及害怕彷徨。
第四十八章
鞋底碾过落叶踩着枯草,簌簌声响似穿林夜风,惶惶然来,慌慌然去。
这片林地似乎就是村里人所说的那片乱葬岗,骆攸宁走不到几步就能撞到些可怖。
有些缺胳膊断腿的男人横卧在地哀嚎,也有披头散发红衣女人在林间漫无目的的游荡,更多的是空有人形难辨男女的鬼魂,它们似乎忘了自己是谁又身在何处,失魂落魄枯坐树下守着暗夜等着黎明。
恐惧于事无补,骆攸宁麻木着掠过一处处恐怖,不停向前跑去,就在他以为自己会跟这些冤魂一般困在这片密林之时,他沉沉黑暗的尽处倏然亮起了一盏昏光。
暖黄的昏光似无尽黑夜里的一点希望,诱惑着他靠近。
可它亮的太过突兀,似沙漠里的海市蜃楼,更像恶鬼蓄谋已久的陷阱。
他刚犹豫着要不要过去,几步开外忽然现出了那个芝麻汤圆般胖墩墩的小男孩。
蛛丝般缠绵的月光黏在它的身上,照着它整个人都呈现出半透明的状态,好似臆想之中的一抹投影。
骆攸宁想也没想,快步追了上去:“大虞!”
小胖墩脚步稍滞,等他追上之后才继续朝前。
骆攸宁低头看他:“你怎么变成了这个样子?”
小胖墩仰着头回望他,一声不吭。
骆攸宁有诸多话卡在喉间,最终却什么也没说。
他们就这么相伴相随着走了一段。
还是骆攸宁憋不住了,“你记不记得我们以前也经常这时候才回村,”他把声音压得好轻,那些回忆便如散落的梦呓,呢喃在唇齿间,“要是运气好,遇着爷爷去其他家他串门,顶多就挨奶奶说教几句。要是运气不好,被爷爷逮着正着,你总少不了两顿竹篾子。”
小胖墩低了头,不知是不是在跟着回忆。
骆攸宁道:“你从小就同我说,是哥俩就要有福同享有难同当,长大了以后又跟我说是对象就要生同衿死同穴。可是每一次遇着事,难都是你抢着担,再后来连死,你都要抢我前头。”
小胖墩埋头往前走着,也不知听没听懂。
骆攸宁眼底发涩,明明能再见着它该有那一瞬的欢喜,可他心底却似淹了苦水,苦水涨潮般吞没了所有的情绪,只剩难以言喻的苦涩,涩得心疼,到最后他没辙了,他只问它:“我抱抱你好不好?”
小胖墩这会听懂了,它停住脚步,面向着他缓缓张开了手臂。
当年能一举把他抱起来的高大青年,现在只剩下了一缕二十克重的魂。
骆攸宁蹲下`身伸手想去抱它,可就在他的手指刚触到它的身体时,堪堪又穿透了过去。
近在咫尺的爱人仿佛已变成了空气,他再抱不到,所能感受到的只有一阵阵刺骨的阴冷,一如他死后的这一年。
眼泪太不争气,说掉就掉。骆攸宁抬臂不停抹着脸,露出的笑脸比哭了还难看,他说:“你怎么这么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