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做媒 (霜枝栖月)


  骆攸宁不由绷紧了脸,随即又觉自己有些反应过度。他正是心思满腹,就见乔荆忽然伸过手来碰上他的脖颈:“你这里什么时候弄的?”
  骆攸宁不明所以,抬手跟着摸了摸他方才触碰的地方:“怎么了?”
  乔荆眉心微簇,打开顶部内视灯让他自己照镜子看。
  骆攸宁还道是他脖子哪里蹭上的香灰,哪知一照镜子,脸都白了——
  一条浅浅的血痕绕颈半周,恰恰好圈在他的脖颈之间。
  乔荆道:“会疼么?”
  骆攸宁茫然无措只是摇头,过了片刻又是点头。他先前没看到时还无甚感觉,这一下看清了只觉那红痕处登时起了细细密密的疼痒,好像有百虫在其中撕咬。
  他心里隐约起了一个念头,某些被迫淡忘的记忆渐渐浮出了轮廓,他正是满心焦灼,却见乔荆似主意已定,开口便问:“你还记得那个男人死在哪里?”
  骆攸宁蓦地一僵,他自然知道乔荆指的是谁,只是没想到对方会如此单刀直入。手指勒扯着拦过半身的安全带,骆攸宁只觉记忆越浮越多再难压抑,又不得不状似随意道:“当然记得,是在大虞家乡。”
  乔荆又问:“你们怎么杀死他的?
  “不关大虞的的事,”骆攸宁咬了咬后槽牙狠狠道:“他是被我杀死的。”
  乔荆看着他:“你是怎么杀死他的?”
  “斧头,”骆攸宁沉默了很久,他缓缓靠着座椅上闭上了眼睛,腐臭记忆正在被从地狱的深处掘出,“我拿斧头砍死了他。”
  证供已呈堂,凶手已昭彰。
  他像等待判决的死刑犯,铡刀临头还妄想有人救他于法场,明知自己罪无可赦却仍期待有一瞬意外。但是他逃不过、他瞒不住,大虞的死如一座大山沉沉压在他的胸口,他忍得了一时,却担不过一世。现在的他甚至不能一死了之,因为他的命已是虞秉文拼死为他换回的。
  他以为乔荆会继续问下去,未料他话头一转,只道:“你还记得秉文的家乡在哪里么?”
  骆攸宁茫然无措看了他一眼:“记得。”
  宽厚的手掌缓缓覆了过来,贴在了他的手背上。掌心那么炙热,烫得骆攸宁心底发慌。
  他想甩开乔荆的手,他想逃下车去。这一刻的他宁愿面对那拖拽斧头的恶鬼,也不想看到因他流露出丝毫反感的乔荆。
  可乔荆却愿不放过他。
  五指穿过指缝,十指交叉。覆在他手背的宽掌在收拢,他握得那么紧,好像要透着他抓住那已隔阴阳的友人。
  他等了好久,终于等到了乔荆开口。
  与他预期中的不同,那语调波澜不惊,同平常一样,那么平淡自然,仿佛是在约他赏花看月、邀他咖啡伴酒。
  他问他:“那你介不介意多一个共犯?”
  骆攸宁抬起头难以置信地看向他:“你知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乔荆直视着他,目光坦然,一派光风霁月:“我知道。”
  骆攸宁只觉不可思议:“你也不问问我原因?”
  “比起原因,我更在意你们,”乔荆道,“你想说,我自然愿意听。但你不想说,我也同样不会强求——秘密在你,决定在我。”
  前照车灯亮起,骤来光明惊得过路的野猫飞窜。
  封闭车厢气息窒闷,掌心渗着汗,安全带勒着指节通红,骆攸宁小声问他:“你想做什么?”
  “时间不多了,我们去秉文家乡,”乔荆的声音很轻,恰似一阵掠耳微风,飘飘而过,他说:“再杀他一回。”


第三十三章
  回到市区刚过夜半,街头巷尾只有路灯通宵达旦守着将至的黎明。
  乔荆已托秘书买好了火车票,两个人回家简单收拾了行李之后便马不停蹄赶去了火车站。
  凌晨两点的火车站仍是灯火通明,长椅上横卧竖躺着彻夜候车的旅客,候车厅里气氛冷清。
  过了检票口,遥遥有汽笛鸣响,火车正放缓着速度徐徐进站。
  地下隧道太过空阔,每行一步都有回响,哒、哒,哒、哒——
  脚步声追着他们一路上了站台。
  月色朦朦,星子依稀。夜风呼啸着来去,远山已成浓墨重影。站台岗灯亦是彻夜不休,道道长影孤零零的各立一处,又被屋蓬落下的阴影分割得一节长一节短。
  工作人员匆匆而过,上车乘客寥寥无几。
  车厢内昼灯已歇,此起彼伏的呼噜声伴着零星梦呓,只有壁灯给予他们微弱的光明。
  秘书给订得卧铺,上中下六张床只睡了他俩,车厢拉门一关便是一方世界。
  两人床位相对,都睡下铺,桌上刚好摆放行李。
  骆攸宁神色疲倦,搁了行李就摊在床上不想动弹。
  乔荆道:“起来把外套脱了再睡。”
  骆攸宁磨磨蹭蹭只道:“太累了,我一会就起来了。”
  乔荆毕竟不是虞秉文,他没再勉强,拿着保温杯出门去盛了壶热水,等回来时就见骆攸宁挨着枕头已沉沉睡去。
  壁灯昏黄柔和,掩去了他眼底的青黑与唇色的苍白,细碎短发黑如乌木遮过额间,红唇肤白隐约还是那少年的模样。
  乔荆抻臂调暗壁灯,就这么站在床边垂眸望了他好一会儿,方躬身拉来被子一角替他盖上。
  车厢微微晃动,车轨隆隆而响,两侧景色缓缓倒退,列车在结束了十分钟的短暂停靠后,重新驶上了旅途。
  骆攸宁是难得一觉无梦,醒来时却还未到天明。
  火车节奏均匀地震动着,床头壁灯悄无声息熄了,车厢内沉寂昏暗。许是正在行经城中路段,沿途岗灯盏盏,纷纷投来窥视的目光,昏光与暗影飞快交错,余出的光斑落在雪白的被褥上,横七竖八像是孩童随手的涂鸦。
  骆攸宁掏出手机想看眼时间,可刚点下home键就自动黑屏关机了,电量已经告罄。
  充电线放在包里,他撑起身往对铺探了一眼,雪白的被褥隆出人形,乔荆似乎酣睡正香。他不想打扰对方,只好闭上眼睛打算再睡上一觉,可方才清醒降临得太突然,驱得睡意逃得彻底,外加空调制冷不足,他这醒来不到片刻,后背汗涔涔一片燥热。
  他在窄小的床上辗转了几个来回,最终翻身下床,猫一样轻手轻脚推开拉门,循着卫生间的方向快步走去。
  列车正在行穿隧道,轰隆隆的声响在封闭的空间激起无数回音。这大概是黎明到来前最黑暗的时刻,车厢门或紧闭或微敞,所有人都在沉浸在睡梦之中。
  有一瞬间他忽然觉得自己像不知去处的幽魂,不肯停歇地在死寂之中不断穿梭。
  念头倏忽即逝,骆攸宁觉得自己有些可笑。
  卫生间在两节车厢连接处,灯火通明。开水炉里的水刚沸,咕噜噜冒着响声。相对的两间厕所里似乎都有人,门把手始终显示红色。
  骆攸宁站在洗手台上昂着脑袋仔细看着自己脖颈间那道诡异的红线,不知道是不是错觉,他总觉得那条红线又深了几分,像是打算绕颈一周生生切段他的脖颈……
  脚边传来咔擦擦的声响打断了他的思绪,有什么东西撞在了他的鞋子边上。
  骆攸宁低头一看,却是一辆远程遥控的小汽车,瞧着有些眼熟,也不知是谁家孩子落下的。
  他弯下腰正打算拾起来待会交给乘务人员,未料那辆小汽车四个轮子突然呼噜噜转动了起来,东拐西绕像是在刻意躲避他的手般,随后奋力冲下台阶翻倒在一滩脏水里。
  伸手的动作僵在半空,直到此时他才察觉出不对——眼前这辆小汽车无论从颜色还是车型,竟都与虞秉文死前开得那辆一模样。
  咔噔一声,面前的厕所徐徐开了一道缝隙。
  乍一眼望去,灯光浑浊,里头空空如也,然而骆攸宁的余光分明瞥见那门缝之间露出的那双黑色的皮鞋。鞋上满布着深褐圆斑,鞋沿更是沾了泥浆、混着枯黄草屑。
  “林中燕,在躲甚……”稚嫩的童声从半敞着车窗外飘来,虚渺得恍如混沌之中产生的幻觉,“潭中眼,在窥谁……”
  那双鞋动了,面前的门缝越开越大,宛如垂涎的厉鬼张开了他狰狞的大口……
  骆攸宁猛地挣坐了起来。漆黑之中,他抓着被褥的一角,喘息剧烈。
  噩梦……原来只是噩梦。
  对面的乔荆翻过了身,呼吸沉沉,睡得正深。
  他抹了把额头的汗水,尚有些惊魂未定。
  黎明迟迟未降,火车仍在前行。车轨带着车厢节律均匀地震动,似催人入眠的舒适摇篮。
  他想掏出手机看一眼时间,动作却在摸到手机那冰冷的外壳之时戛然而止。他想到了方才那场噩梦,他有些怕……那梦不止是梦,而是某种征兆。
  上铺传来吱吱嘎嘎的声响,骆攸宁注意到面对的车厢门悄无声息开了一道能容人侧身通行的窄缝,墙角也多了一个编织麻袋,大概是在他熟睡的时候新上车了一位旅客。
  眼皮发沉,困意来得姗姗。他重新躺了回去,打算再睡一会,可刚闭上眼睛,额头一湿,有几滴水飞溅到了他的脸上。
  他睁开眼睛,就见着昏暗之中一双纤细的小腿从上铺垂了下来,悬在半空摇摇晃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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