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老太太虚弱地笑了笑:“获得一份从天而降的巨额财富,不是对于每个人而言都是一份幸运——它也有可能是一场灾祸。只有拥有大智慧的人,才能知道怎么运用这笔钱让自己过得更好,但是很显然,我和我的孩子都不足以拥有这样的智慧。”
她叹息着,微微合上眼,声音这回听起来如同睡梦中的呓语:“我真的是不喜欢这里啊……冷冰冰的,没有人味儿。眼睛能看到的所有东西都是铜墙铁壁,连个能说话的人都没有。”
“有时候我会梦到他们两个小的时候……可真小啊,放在箩筐里,一边放一个,用扁担挑着,带着他们漫山遍野的走。”
“小娟性子急,每次不等我把扁担放下,就从箩筐里往外面跳……有时候摔在田里面,就一边咯咯地笑一边喊‘阿妈,阿妈’,把身上的泥土蹭了我一整个裤脚。大庆就坐在箩筐里扒着箩筐边缘往外看,看到他姐姐使坏他就笑着拍巴掌。”
“那时候的天,可真蓝啊……阳光明晃晃的,天上的云飘啊……飘啊……”
“飘啊……飘啊……”
叶长生坐在张老太太的床头,看着那头的声音渐渐低弱,放在床边的手无力地耷拉下去,好一会儿,深深地叹了一口气。
“祝你从此好梦。”
*
因为那个保姆对所有的犯案事实都供认不讳,所以警察很快地便将她送往了当地的检察院进行起诉审查。
为了尽可能地争取最高的判刑,杨秀娟一整个下午就在到处联系这个保姆之前的那些雇主们。
由于虐待老人的性质十分恶劣,几乎所有的雇主最后都表示要加入到起诉的团队中,事情也算是进展的非常顺利了。
五点多钟回到家,已经一天都没吃饭的杨秀娟感觉自己饿的都快没力气走路了。洪刚已经在家做了饭,她冲过去扒拉几口,还没等嘴里的饭咽下去,杨庆豪那头又打了电话过来。
“是我。”那头声音微扬着,像是心情不错,“你下午的进程怎么样?”
杨秀娟勉强将嘴里的饭咽下去,应了一声道:“那个保姆之前的雇主已经全部联系上了,初步谈话是都已经确定了出席起诉。具体的情况,等这两天和他们约个时间,大家当面再做讨论。”
把筷子搁下了,又问道:“你那边呢?”
“我这边的律师也找好了,他本人对于这类案件本来就非常关注,下午联系的时候已经答应将下个月的时间空下来专门留给我们。”
说着,又道:“咱妈那件事……我也跟家里商量了一下,他们对于把咱妈接过来轮流小住也不反对。既然是都已经准备好了。过两天等周末清闲一点,我们就过去跟咱妈好好说说吧。”
杨秀娟点了点头,刚准备继续说什么,突然,手机另一个电话插了进来。
她侧头看了看,是个没有标注姓名的号码,她想了想,对着杨庆豪那边道:“我这里来了电话,我怕是那些受害者的,我先接一下,等回回头再跟你联系。”
说着,把杨庆豪的电话切了,将那个陌生号码接了进来。
“喂?请问你是?”
“杨女士吗?”熟悉的年轻男人声音通过电话传了过来,“我是叶长生。”
杨秀娟愣了愣,随即问道:“叶先生?是我妈,她——?”
叶长生应了一声:“是的。”
虽然那头什么都没说,但是就在这一瞬间,像是提前感应到了什么似的,杨秀娟的心里猛地跳了一下,紧接着一种令人压抑的不安立即便在她脑子里扩散开来。
“我妈……她怎么了?”
“很抱歉地告诉你这个令人遗憾的消息。”
那头的声音低低的:“你的母亲张翠兰张女士,她已经在二十分钟前,也就是五点十三分的时候不幸去世了。”
“现在她的遗体还停放在XX医院,你和杨先生能尽快赶来医院吗?”
“啪——”
手机从手里滑落,摔倒大理石的地面上,发出巨大的清脆声响。
她愣了好一会儿,蹲下身子,将手机捡了起来。
屏幕已经彻底碎了,无数条裂痕横陈其上,再也看不到半点修复的可能。
洪刚看见她似乎不大对劲,赶紧快步走了过来:“怎么了?”
杨秀娟呆呆地抬起头看着自己的丈夫,她明明脑子里一片空白,什么都还没来得及想,却有眼泪第一时间就滑了下来。
“老洪。”
“……我妈……她走了。”
第65章 良心(四)
张老太太的葬礼是杨秀娟和杨庆豪两家一起张罗着办的。
杨秀娟和杨庆豪将张老太太的遗体带回故乡和早逝的杨老爷子合葬在一块,算是了却了老太太生前想要逃离X市的一桩心思。
葬礼的当天, 叶长生和贺九重两人也过去露了个面。
连续下了三天的雨, 这一会儿倒是突然放了晴。天空如洗, 看上去是一种X市天空所没有的蓝。阳光明晃晃的,透过云层洒落了下来,像是给整个山头都镀上了一层金色。
已经三月的天, 杜鹃花漫山遍野地野蛮生长着, 每一片花瓣都在述说着一种叫人挪不开眼的生机勃勃。
叶长生伸手折了一朵放在老太太的墓前, 垂眼看一眼墓碑上老太太的名字, 他站了好一会儿,但是却又什么都没说, 只是微微叹息着笑了一下,然后跟着贺九重便准备离开。
只是还没走几步, 原本站在一边的杨家姐弟两却突然出声又将他叫住了。
“等等,叶先生!”
叶长生步子一顿, 转过身去偏头望着他们。
杨秀娟今天没有化妆, 她穿着一身肃穆的黑色大衣, 胸前别着白色的纸花,神情看起来有些疲惫:“我和我弟弟……很感谢你。”
“谢谢你, 替我们送了老太太最后一程。”她的声音低低地, 带着一点颤音,“她看起来走得很安详……谢谢你,谢谢你一直替我们陪在老太太身边,让她不至于孤苦伶仃地一个人上路……谢谢……真的, 谢谢。”
杨庆豪安慰似的轻轻地拍了拍杨秀娟的肩膀,再抬头看着叶长生,眼底微微有些泛红:“老太太这辈子其实从没享过什么福。年轻的时候为了能把我和我姐两人拉扯大,什么脏活累活都愿意做,身体落下了不少病……后来为了生活,辗转又来到X市。她跟我们说过,她想回老家,但是我们从没有考虑过她的想法。”
“现在我们知道我们错了,但是,再也来不及……”他声音低哑地,“我们总是以为我们还有很多时间。”
叶长生望着他们:“人不是神。”
“一辈子这么长,是人就都会犯错。有的错我们发现的早,有足够的时间让我们去弥补,去改错。”他的声音淡淡的,“但是有些错,错了就没有机会了。没有人是真的有无穷无尽的时间去等待你们悔改的。”
他微微笑了一下,声音不高却像是一个字一个字地敲打在了对面两人的心里:“既然做错了事,那你们总是要付出一些代价的。”
杨秀娟和杨庆豪咬紧了牙,却双双俱是无言。
“老太太的事你们也不用再感谢我。我能在这么多人里头张老太太相识一场,也算是一场缘分。”叶长生笑笑,“能让老太太安心上路,我自己也很高兴。”
又问道:“还有什么事吗?”
杨秀娟和杨庆豪相互看了对方一眼,然后她从随身带着的包里拿出了一个包好的信封递给了叶长生,道:“老太太最后一段日子,在医院里各种奔波打点都多亏了叶先生,这是我们两家的一点心意……”
叶长生垂眸看了一眼那个厚厚的信封,在手里掂量了一下,随后将信封拆开,从里面抽了几张出来后,又将剩下的部分递还了回去:“我垫付的医药费只有这么多,你们给的钱给多了。”
杨秀娟握着被那头又塞回来的信封愣了愣,随即连忙解释道:“不不,这些是你应该拿的。毕竟就算是陪护费……”
叶长生便笑了起来。
一双眸子微微地弯起来,像个小月牙似的。在阳光下的照射下,那双乌黑的瞳孔深处似乎有什么东西正在轻轻地游动着:“我说过了,在那么多人里,我偏偏就遇见了张老太太,这是一种缘分。人和人之间有这么一场缘分不容易的。”
杨秀娟握着手上信封的力道紧了紧,似乎是因为没想过这个情况,她脸上的表情显得有几分无措。她侧头询问意见似的看了看杨庆豪,而后又看了看叶长生,犹豫地道:“但是,我们这……”
但那头的话还没说完,这头叶长生却又突然开口,将她的话打断了。他望着杨秀娟和杨庆豪就问道:“关于那个保姆——虐待张老太太的案子什么时候开庭?”
杨秀娟愣了一下,然后回答道:“大概就在下个月中旬了。”
叶长生点了点头,道:“那么,这些钱就当是我给老太太出的一部分律师诉讼费吧。”他笑了笑,轻轻地道,“我会一直关注着这个案子的进展,希望所有的罪恶能如你我所愿,得到最严厉的制裁。”
“那今天就先这样,时候不早,我们也该回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