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到“徐明”两个字的时候,他的声调急转直下,透出阴冷的味道,不过此刻他被牢牢钳制着,除了嘴,哪里都动弹不得。
苏闲的表情变得更为复杂,最后抿了一下嘴唇:“我听说,任副局长的儿子……曾经是一名心脏病患者。”
“你说的没错,很严重的那种,据说二十岁之前,都是在病榻上度过的。”姜岂言煞有介事地点了一下头,“任氏夫妇为了独生儿子的病,求医问药从来没有间断过,最后他们遇到了一位医生,从他那里得知,想治好儿子的心疾,只有一条路可走。”
他脸上的笑意嘲讽又凄凉:“就像不久前的我一样……而他们,最终也做了与我同样的抉择。”
阴暗中出现了一阵短暂的沉默,最后张既白摇摇头:“情感,无论是什么样的情感,都会让人变得盲目。”
“他们只是自私而已。”苏闲语调冰冷,继而重新把话题拉了回来,“所以,任副局长他为了救儿子的命,策划了一起谋杀案?”
“对,三年前那个神秘失踪的囚徒,跟两年后消失的少女,这三起案子的本质是一样的。只不过监狱里操作起来要方便一些,虽然那所监狱不归治管局管理,但任琰好歹是治管局的副局长,手里的关系打点一下,弄走一个囚犯而已,不过是小菜一碟。事实上也确实如此,监狱里消失的犯人由一名与他容貌相近的流浪汉顶替,本尊去向不明,而这件事无声无息地过去,没有引起任何风波。”
姜岂言这番带刺的话让苏闲听得很不舒服,他反唇相讥:“真相又不是没人查出来……只是那个人为了自己的私心,装聋作哑而已。”
姜岂言无所谓地笑笑:“我本来就是这种人,难道你是第一天知道吗?那时候的我只不过是纠察队的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小卒而已,为什么要为了一个不相干的人去得罪高高在上的治管局高层?”
“所以,你是因为这件事结识了徐明?”张既白赶在苏闲发作之前开了口,“是为了楚楚的病吧?你该不会那个时候就开始策划这件事了吧?”
“并不是。”姜岂言懒洋洋地否认了,“你应该比我清楚吧……那个时候,她的主治医生还是你。”
“不错,那个时候,她的病势还可以靠药物控制,身体的状况也还过得去。”张既白看了一眼楚楚毫无血色的面容,叹了一声,“可药物只能保证暂时不恶化而已,终究是治标不治本,那些强行押下去的症状,就像是无处宣泄的洪水,迟早有一天会爆发的。这些话,我早就如实向你告知,没想到,我的坦诚却换来被解雇的结果。”
姜岂言一声嗤笑:“至少,我没脱欠你工资,不是吗?”
苏闲缄默良久,复而开口:“任琰的事情,我会如实向上面报告,一个字都不会隐瞒,希望到时候,你能协助调查。”
姜岂言歪着头打量了他好一会儿,最后摇头失笑:“有时候,我还真是挺佩服你的,从十八岁到现在,一直都没变过……总是在做一些愚蠢却又充满勇气的事。”
“可惜,被你夸奖并不是一件值得骄傲的事情。”苏闲苦笑了一下,“十八岁……原来,距离我们在训练营里初次见面,已经过了这么久。”
“是啊,我们分道扬镳也很久了。”姜岂言仿佛也陷入到某种回忆之中,语调里带着些许怀念的意味,“我还记得,在训练营的时候,你有多出众,而泯然于众人的我是何等的敬畏……从来没想过,我们也能成为朋友。”
“我都差点忘了,我们还曾经是朋友。”苏闲喟叹一声,“可惜从训练营离开之后,一切都变了。”
“资质不同,能走的路自然也不同。”姜岂言的语气恢复如常,“你众星捧月一般进了治管局,之后也是一路春风得意;而我,在纠察队默默无闻,费尽心机才勉强爬到这个位置……你别误会,我不是在发牢骚,只是想说,我们想要的东西,自始至终都不一样,背道而驰也是无法避免的。”
苏闲无言,须臾,已然恢复到公事公办的口吻:“关于任琰涉案的问题,你还有什么需要补充的吗?”
“有啊。”姜岂言大笑起来,“说起来,你好像也知道那个计划的样子……那你知道吗?任琰也曾经是那个计划的参与者。事实上,不只是任琰,你们整个治管局都干净不到哪里去。”
苏闲倒吸一口冷气,他想起母亲日记里不止一次提过的那个疯狂又荒唐的计划——“‘生命之树’?”
“是。我也是在那次调查之后,才偶然发现的这个骇然听闻却尘封已久的秘密。”姜岂言忽然转头,瞥了一眼沉默寡言的小桃——她在听到“生命之树”四个字之后,神情就骤变,双眼猛然睁大,瞳孔骤变,微微翕动的嘴唇干裂脱皮,如同濒死的涸辙之鲋。
他微笑着注视着这个全身上下都流露出惊惧的女孩:“应该有人比我更了解,不如让她来说。”
苏闲忽然觉得喉咙有些发涩,他的喉结上下滚动了一下,才堪堪出声:“我记得,你对你的出身来历一直讳莫如深……现在,愿意告诉我了吗?”
小桃张了张嘴,最后撩起了自己的头发,背过身,露出一截白皙纤细的后颈,立刻有人把打了光过去,而上面那四个数字也清晰地展现在众人眼里。
9702
苏闲面露讶色:“这是……”
“我从一开始就欺骗了你们,其实小桃并不是我的名字……事实上,我没有名字。”女孩垂下眼,纤长的睫毛轻微地振动了一下,“在这个地下研究所里,我的编号是9702,这意味着,我是一九九七年第二个出生的孩子。他们一直是用这个方式区分我们的。”
她说着抬起眼,对上了苏闲那双复杂难言的眼睛,露出一个孱弱的笑。
“我和我的兄弟姐妹们,都是那项计划的产物……或者用他们的话来说,是‘生命之树’上结出的果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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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四年前,梦川市遭遇了一场史无前例的灾难,当时全市有接近六百万的常住人口,‘失乐园’蔓延之后,短短半个月,至少死了三分之一的人口。剩下的三分之二,也身染恶疾,其中的一大半不久之后也在绝望中死去,他们的死法各式各样,有直接因为病情恶化而死的;有因为异化为异种被消灭的;当然,更多的还是沦为异种食物,同类相食而亡的。而等到灾情勉强稳定下来,原本的六百万人里,除去异种不算,还没彻底发疯的正常人只剩下不足七十万。”
明明讲述的是噩梦般的往事,路远的声音却相当平淡,甚至透着一点漠然,但这也无可厚非,他今年还不到二十四岁,并未经历过那段最黑暗的时期。
就像是钟云从,落到耳朵里再怎么惊心动魄,但终究难以感同身受。
“本来,人口骤减对于那时候的‘孤岛’并不是坏事,尤其是对于一座被隔绝被放弃,物资极度缺乏的城市来说。可偏偏,‘孤岛’出现了特殊情况。”路远说到这里,笑了起来,“你应该也猜到了——伴随着‘失乐园’病毒的出现,一小部分人的身上出现了变异,拥有了各种各样的超出常人想象的能力,而这部分人,也就是后来的异能者。”
“当人们发现,这部分变异的人群拥有的杀伤力竟然堪比枪械甚至青出于蓝之后,他们立刻从怪物变为了拯救人类的超级英雄。正是因为有他们的存在,人们才能在最短的时间内解决了泛滥成灾的异种,他们成为了对付异种最好的武器。这样一来,异能者立刻成为了‘孤岛’社会里那摇摇欲坠的金字塔塔尖的存在。甚至,梦川没有直接被毁灭,而只是被隔绝,都是异能者的功劳——他们让外面的人相信,他们有能力控制好这个城市,保证决不让任何一位病毒携带者踏出‘孤岛’,从而保下了这座城市。”
“很快,以异能者为中流砥柱的组织——治安管理局就成立了,可那时候人口骤降,异能者本来就只占一小部分,可异种的数量却每天都在增加。况且,就算是异能者,一样要受到‘失乐园’的威胁,也一样会受伤,会死亡,并不是无所不能的。这样一来,就变成一小撮的异能者对抗数十万的异种,局面极其不利。”
“面对这样的境况,几乎所有人都陷入了极端的恐慌与焦灼之中,尤其是那些对异能极度崇拜的人,他们忧心忡忡,生怕异能者全员阵亡之后,‘孤岛’也跟着消失。加上那个时候,形势也确实岌岌可危,隔离墙尚未建好,异种成群结队地游荡在大街小巷,也就是那个时候,‘生命之树’这个计划被提了出来。”
“‘生命之树’的核心就是制造异能者,最初是鼓励精心挑选的异能者与异能者结合,炮制出完美的异能者后代。可是女性异能者的数量本来就要比男性异能者少得多,再加上,并非每个人都愿意听从摆布,所以他们把实验范围扩大,不再局限于双方都是异能者,由此,普通人女性也成为了实验目标。”
“这……”凉意爬满后脊的同时,钟云从却仍是难以置信,“这样荒谬绝伦的计划……为什么能够实行?没有人反对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