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禤在马背上看见叶繁走了,驱着马小跑过来,问:“大将军呢?”
“有圣旨,大将军接旨去了。”小石头见李禤要下马,连忙上前扶着,打趣道:“殿下不练了么?大将军让您再跑‘两’趟,您才跑了一趟。”
李禤瞪小石头,“我去瞧瞧皇帝哥哥放了什么旨意来。”
等李禤进了主帐,叶繁已领旨谢恩毕,一看见来颁圣旨的内侍,他笑着走过去,“元公公,是你来了。”
元内侍瞧见李禤,忙得迎过来,躬身行礼:“老奴见过殿下。”
李禤将他扶起,笑道:“阿翁不必多礼,皇帝哥哥命你来有什么事么?”
元内侍笑道:“明儿是休沐日,陛下让大将军送殿下回宫叙话呢,陛下想殿下想得很。”
李禤气哄哄道:“皇帝哥哥才不想我,是他亲自下旨把我撵出宫的,哼!”
元内侍忙道:“陛下和殿下是亲兄弟,回回吵架都说要撵出宫,可哪回当真了?不过是气急的玩笑罢了,这不怕殿下不肯回去,亲自下旨让大将军给送回去呢。”
李禤这才露出笑意。元内侍道:“奴才这便不久留了,赶回去复命。”
叶繁送出来。元内侍见李禤不在跟前,才收敛了笑意,轻道:“大将军,出了这种事,陛下虽未责罚,但你却要谨记自个儿的过错——这是陛下,让老奴带的话。”
“臣谨记在心。”
第二日大早,叶繁来接李禤,准备送他回大明宫,见李禤什么东西都不带,诧异道:“行李不带走么?”
“不带不带,本殿回宫见一见皇帝哥哥,晚上再和大将军一起回来。”李禤清爽道。
叶繁一愣,随即微微点头,没多说什么。
*
大明宫,拾翠殿。
日落西沉,红光铺满了殿外的太液池。
“啪”地清脆一声,李禤心不在焉地落下黑子,朝殿外看了一眼。小石头会意,匆匆跑出去问了一问,又跑进来,朝李禤摇摇头。李禤气闷地“哼”了声。
坐在他对面的年轻帝王仿佛毫无所觉,轻笑着道,“一个月不见,皇弟晒黑了不少,却也长高了不少,在军营里好玩么?”
“好玩得很,皇帝哥哥得闲也去玩两天。”李禤笑眯眯答。
帝王盯着棋局,执着白子,不动声色地问:“可受伤了么?”
李禤笑容一缓,转开脸,轻道:“没受伤,大家都护着我,谁敢伤我。”
帝王清脆地落子。
李禤仿佛意识到了什么,他看向面前的帝王,涩声问:“皇帝哥哥,您知道了什么?”
帝王抬眸道:“你说呢?”
李禤脸色一白。
帝王继续道:“你不必再等了,叶繁不会来接你回神策营了,他把你送回宫,就已经自个儿回去了。朕以后不会再让你去那种地方。”
“那种地方……是什么地方?”李禤喃喃问。
“那种下等人,也胆敢觊觎我大唐皇子。朕碍于颜面,没有大肆责罚,但这件事,朕必无法原谅。”帝王向来波澜不动的眼底,涌起淡淡的怒意。
“……所以,皇帝哥哥是在神策军中安插了眼线?”李禤一脸意料之外,回过神来,却又感觉是意料之中,“原来如此。”
帝王道:“把你孤身一人放入那群虎狼之人中,朕如何能真正放心?”
“虎狼之人?”李禤难以置信地问。
“那叶繁十六岁便上了战场,八年间,既能威名远振天下,便说明他杀伐无数——把你交给他,朕能安心么?”
李禤腾地站起,直愣愣看着帝王,“皇帝哥哥,忌惮吐蕃,让叶繁前去神策军坐镇的是您;怀疑他有不臣之心,送我前去试探他的,也是您;现在他忠心耿耿了,随便扣个罪名给他,让他任由您差遣——”
他一口气说完,似乎是有些喘不过气,揪着心口道:“皇兄,臣弟有时甚至怀疑,那陈不为敢对臣弟做出这种事,是不是您的授意?”
帝王一掌拍在棋盘上,棋子哗啦散落,棋局瞬间乱了。他恼怒地瞪着李禤,“胡说什么!你是朕的亲弟弟,朕怎么会做出这种事?!”
“若不是,便太好了。”李禤哂然一笑,转身朝外走。
帝王凝眉:“这一局还没完,你去哪儿?”
“臣弟以后不会再下棋了。”李禤停住脚步,轻道:“即便在棋局上赢了皇兄,臣弟也终究不过是皇兄手中的一颗棋子罢了。”
他又回转身,面朝帝王,郑重地伏地跪拜,行了个恭恭敬敬的大礼,“臣弟身体不适,先告退了。”
不等帝王回答,他起身退开两步,方才转身,大步走出了拾翠殿。
夕阳之光照进殿内,是一片死寂的通红。
年轻帝王垂眸拾子,不动声色重整棋局。
身着便衣的张孝忠从金石屏风后转出,心惊胆战地跪在帝王脚边,满头冷汗道:“臣告退。”
“去吧。”帝王头也不抬地淡淡吩咐。
第82章 前前前前世⑦
七月初四, 德宗大宴麟德殿。
连叶繁都提早从神策营回到了叶家,为参加宴会做准备。叶夫人早把叶繁的朝服备好了,见叶繁穿朝服穿的笨手笨脚, 不由上前帮忙,数落道:“和你父亲一样,明明是个大将军,却连个朝服都穿不好。”
叶繁笑:“多亏有母亲大人在。”
“要我有什么用?”叶夫人道, “倒是你,快把媳妇儿娶进门才好。”
叶繁笑了一笑, 不答。叶夫人又道:“这回大宴, 能碰着律王殿下吧?”
叶繁躲开叶夫人的目光,不自在地点了点头, “也许……能。”
叶夫人紧盯叶繁, 含着笑容问:“繁儿,你是想见到律王殿下,还是害怕见到律王殿下?”
叶繁被问得一呆,诧异地看着叶夫人, “母亲您这是何意——”下一刻, 他仿佛明白过来,“难不成您和陛下一样, 也在神策营里安插了眼线?!”
叶夫人道:“我只有你这么一个孩子,你的安危, 自然得由我来护着。”
“可儿子是个年轻力壮的男人,您有什么好担忧的?”叶繁愕然。
“谁让你和你父亲一个模样, 除了带兵打仗,什么都不闻不问?这朝堂里的云波诡谲,不是你想象的那般简单。”
“儿子不在意朝堂里的事,也不要什么权势,这样还不行么?”叶繁惊道。
“只要你还在战场一天,就和这朝堂里的事脱不了干系。”
“那母亲要儿子怎么办?”
“母亲的意思,早说过了,别再做什么大将军,谋个清闲的职位,娶个媳妇,我们一家人平平安安在一起。”
“可您之前不是这么说的,您曾说‘覆巢之下无完卵’,让儿子好好在战场上报效国家!”叶繁难以置信道。
“母亲反悔了,教你读兵书,送你上战场,督促你立下这么些战功,成为皇帝的眼中钉,母亲后悔莫及。”
叶繁凝眉道:“儿子不后悔。被人猜忌也好,被人利用也好,儿子不离开战场。”他顿了顿,缓下声音来:“儿子,也不要做这长安城的笼中之鸟。”
叶夫人沉默,她伸手替叶繁抻了抻有些皱的肩头,好半响,岔开了话题:“难得你连休三日,后天是七夕,我帮你约了清琬姑娘,晚上你们一起赏灯。”
“清琬姑娘?”叶繁一脸疑惑。
“韦夫人的表妹。”叶夫人道,“你们两个,走一走,说一说话。”
“可……尚未成亲,我们便这样见面,是不是不合规矩?”叶繁犹豫道。见叶繁有推拒之意,叶夫人眉头略凝,声音却温和,“没什么不合规矩的,你久不在长安,所以不知道,现在成亲前,大家都要是见一见的。”
听叶夫人这么说,叶繁只得应允。待叶夫人带着丫鬟侍女出去,叶繁才打开一旁的柜门,里头整整齐齐叠放着两床大红色的喜被,绣着鲜艳夺目的花开富贵和恩爱|缠|绵的交颈鸳鸯,他眼前浮现起——那夜推开门,李禤坐在上头的样子。
心底微微一颤。
他伸出手,在那冰凉的缎面上,摸了一摸。
手指不由自主地抖了起来。
他喃喃地扪心自问:“你是想见到律王殿下,还是害怕见到律王殿下?”
*
戌时一刻,叶繁在内侍的引导下,来到麟德殿。
宏大的殿宇内灯火辉煌,亮若白昼,将大半个太液池都映照成明晃晃一片。
叶繁官阶不低,在战场上亦有威名,但在这个繁华的长安城内,却没什么至交好友,甚至没有熟人,这麟德殿他也是头次来,头次真正见识了什么叫皇家风采。他的位子颇靠前,周围的人都悄悄打量他这张陌生面孔,不知是哪里传来个声音道:“他不是那位……律王殿下的大将军‘老师’么?”
才有人接连醒悟过来,“哦,是他啊。”
叶繁最负盛名的事,大概便是一个多月前曾担任了“律王殿下”的老师,这件事曾在长安城的大街小巷广为流传,但令人失望的是,他和这位律王殿下之间并没传出什么有趣的轶事来,因而没多久便被人遗忘了。
“听说,没多久啊,陛下便把殿下接回宫了,还大发雷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