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繁也看向李禤,一眼看见李禤脸上的血,他吓了一跳,晃晃悠悠走到李禤面前:“脸上怎么这么多血?头受伤了!”他急忙要查看李禤的脑袋,李禤抓住叶繁的手,指了指叶繁的肩膀。
叶繁这才想起他肩上的伤口,不以为然地抬手按上,见李禤直勾勾盯着他的肩膀,他笑笑道:“不碍事。”
李禤垂下眼,轻声问:“大将军杀人,从来都是这么干脆利落么?”
叶繁笑容一滞,沉默了一会儿,才应了声:“嗯。”大量的失血让他眼前有些眩晕,他勉强道:“殿下在此稍候,臣让清琬去叫了羽林军,很快会到,等羽林军来了,让他们护送殿下回宫。”说着,他退开两步,一屁股坐在地上。
李禤忙跟过去扶住叶繁的肩膀,和叶繁一起按着伤口——两人的手上都满是血,黏糊糊的碰到一起。叶繁望着李禤近在眼前的脸,很想伸手摸一摸,却终于忍住了。他黯然道:“殿下不必担忧臣,臣既杀人无数,便也做好了被人杀的准备。”
见李禤脸色一变,他忙道:“不过,这次大概还死不了。”
李禤按在叶繁肩上的伤口丝毫不敢大意,血还是从他指缝间溢出,他凝眉问:“你明知道皇兄在猜忌你,为何还要保护我。”
叶繁一愣,随即道:“不论被谁猜忌,臣身为大将军,就要做大将军应该做的事。”
李禤沉默。
叶繁苍白的脸上又露出一丝笑意,欣慰道:“殿下没事便好。臣说过会保护殿下,便会保护殿下,与他人无关。”
李禤神情震动:“你为何要保护我?”
叶繁瞧着李禤:“那夜在大明宫,殿下为何要亲臣?”
李禤一时说不出话,想转开脸,却又直勾勾看着叶繁。叶繁也不遑一瞬地瞧着李禤,似乎非要看出答案来。两人一片艰难地互相杵着。这时,不远处传来整齐的脚步声,灯火煌煌地跟了过来。
叶繁回过神,黯然笑了笑,抽出染满血的手,摸了摸李禤的脸。
清琬跑得钗环凌乱,等走上前,发现叶繁竟受伤了,不管不顾地扑过来,抱着叶繁惊恐地嚎啕大哭。方才看着柔声细语的一个姑娘家,哭起来竟这么狂野,叶繁和李禤都吓了一跳。
叶繁又惊讶又怅然地看着怀里痛哭不已的清琬。
李禤看着自然而然扑在叶繁怀里痛哭的清琬,忽然生出几分羡慕来。
叶繁尴尬地伸出手,正要落在清琬颤抖不已的肩上,把清琬推开。李禤却忽而伸手,把叶繁的手按在清琬颤抖不已的肩上,动作一瞬间由推开变成了安抚。叶繁心头一痛,李禤已微微笑道:“这位姑娘,你未婚夫婿他死不了,安心。”
说着,李禤放开叶繁,站起身,看向身后的羽林军,淡淡道:“送大将军回府,传太医。”
一位身强力壮的羽林军扛起失血过多的叶繁,清琬紧紧抓着叶繁垂在一旁的手指,一行人明火执仗地急匆匆往叶家赶。叶繁晕乎乎地回头,执着地看着李禤在夜色中渐渐远去的身影,直到再也看不见,才眉头紧蹙地晕了过去。
*
大明宫。
律王殿里,灯火通明,李禤刚进殿,年轻的帝王迎出来,焦急地问:“禤儿,你没事吧?”看到李禤身上的血,急声道:“传太医!”
“皇兄不必担忧,血不是臣弟的。”李禤神情低落,喃喃道:“小石头受伤了,让他们替小石头瞧瞧吧。”
帝王瞧见李禤这副魂不守舍的样子,凝眉道:“这是怎么了?”
李禤看向帝王,轻声问:“皇兄,若臣弟是断袖,您允许么?”
帝王脸上却没太多惊讶,冷冷道:“想也别想!”
李禤低头,轻轻笑出来,“臣弟想也是。”
帝王看见李禤这模样,心里陡然涌起一股怒意,“你今儿受了惊吓,让太医瞧完了,早些歇息吧。”说着,按捺着怒气朝外走。
李禤忽然道:“若臣弟死了,皇兄会伤心么?”
帝王脚步一顿,转身怒瞪着李禤:“你在威胁朕?”
“臣弟不敢。”李禤摇摇头,“只是今日这田续,竟然肯为了他弟弟,不顾一切地要报仇。所以臣弟忍不住想,臣弟要是死了,皇兄会是什么样子。”
帝王道:“别胡思乱想了,有朕在,不会让你出事。”
李禤微笑,“臣弟一直记得小时候,臣弟说要天上的星星,皇兄立即爬到屋顶上去,说要帮臣弟摘星星。如今,臣弟说要星星,皇兄会怎么做?”
帝王眼神动容,却终于冷定下来:“即便朕是九五之尊,也有做不到的事。”
“臣弟明白了。”李禤步履不稳地进了内殿。
第84章 前前前前世⑨
七月流火, 天气转凉。
便是太液池上接天莲叶的荷花,也露出了衰败的迹象。
李禤坐在殿内写曲谱,小石头一瘸一拐走进来, 跪在一旁研磨。李禤瞧见他,数落道,“你怎么来了?不是让你在屋里好生歇着么?”
小石头嘿嘿一笑,“奴才好了。”他偷偷看一眼李禤清瘦的面庞, 小声道:“奴才派人去打听了,大将军没事了, 不过还在叶家养伤, 没回神策营。”
李禤握笔的手顿住,墨汁滴下来, 在上好的宣纸上, 洇开一大片。
“殿下,不如去探望一下?”小石头提议。
李禤垂眸不语。小石头又道:“大将军是殿下的救命恩人,于情于理,殿下都应该去探望。全长安城的人都在议论, 说殿下不懂事, 连看也不去看大将军,毕竟大将军还曾做过殿下的老师呢。”
“他们说什么, 本殿并不在意。”李禤搁下笔,把面前的纸团起来, 随手扔出去。
小石头道:“殿下不在意,可陛下在意。”
*
时隔两个多月, 再次踏入叶府,府里满院子疯长的荒草已被收割干净,墙壁屋顶瓦檐都修葺一新,丫鬟家丁也添了不少,和初次看见的那荒凉的院子完全不同,添了不少人气。
小石头在一旁解释:“大将军护驾有功,陛下进行了封赏,还派人来修整了院子。”
“是么?”李禤淡淡,朝叶繁的院子走去。仆人们见是律王殿下,自然不敢拦着。
叶繁披了件外衣,正靠坐在床上看兵书,忽觉门口站着一个人,不由转眼看去——看到李禤,他呆住,手里的书掉落。
李禤脸上扬起笑意,慢步走进来,站在床边,轻声问:“大将军好些了么?”
叶繁呆呆仰头看着站在床边的人,忽而抬手,用力扇了他自己一巴掌。
李禤愕然:“大将军这是做什么?”
叶繁见扇完巴掌,李禤还在床边站着,没有消失,才也笑出来:“臣还以为又是幻觉。”
李禤笑容一滞。
小石头替李禤搬了凳子放到床边,笑道:“殿下请坐,和大将军慢慢说话。奴才到外头等着。”说着灵巧地退到殿外,关上了门。
李禤眼神落在叶繁被层层包着的肩膀上,怔怔问:“还要多久能好?”
“快了,包的太夸张,其实不严重。”叶繁笑笑,看向李禤清瘦的面孔,担忧地问,“殿下清减了不少,可是遇到了什么麻烦么?还是身体不适?”
李禤回过神,朝叶繁微微一笑,“本殿下可是当朝皇帝的亲弟弟,谁敢来找麻烦?大将军与其担忧我,不若照顾好自己。”
叶繁哂然一笑:“也是,臣总爱胡思乱想。”
两人互相望着,一时仿佛无话可说,眼神都渐渐惆怅起来。李禤道:“成亲的日子定好了么?”
叶繁神情一暗,哑声道:“尚未,待日子定了,臣会上奏陛下。”
“本殿下要亲自准备贺礼,大将军想要什么?”
“……殿下无需费心,臣什么都不需要。”
“哦。”李禤应了个字,转身要往外走,“大将军休息,本殿下走了。”
叶繁一把抓住李禤的手腕,力气大了些,牵动伤口又渗出血、染红了肩膀。他仰头看着李禤,近乎哀求道:“殿下难得来,再坐会儿。”
李禤眼中一烫,身体不由轻轻发起抖来,他回头,看着叶繁,近乎哀求道:“放手。”
叶繁看见李禤的神情,心中大痛,他手上用力,把李禤单薄的身子拉到怀里,紧紧抱住。他用力、用力地把李禤冰凉的身体揉在怀里,颤声道:“不放。”
李禤挣不开,无力地把脸埋在叶繁肩上,泪透入叶繁单薄的衣衫,滚烫仿佛烙印。
“怎么办?”李禤喃喃问。
“臣也不知道。”叶繁痛苦道,“臣不想放开殿下,臣无时无刻不在思念着殿下,若要臣放开,除非臣死。”
*
同年八月,魏博节度使田悦起兵叛乱,上命右神策大将军带兵北上平叛。
叶繁重伤初愈,连夜赶回神策营,整顿兵马。
长安城一如往日歌舞升平。李禤伏在案前出神,外头院子里忽然传来一阵婉转的歌声:
“劝君莫惜金缕衣,劝君惜取少年时。花开堪折直须折,莫待无花空折枝。”
小石头在一旁研墨,墨水积了一大堆,几乎要漫出砚台,他小声道:“殿下,大将军身经百战,一定能平安归来,您别担心,写写字散散心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