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人说得清律王殿下是什么时候变了的,仿佛一夜之间,关于他的那些任性传闻便对不上了,不再戏弄朝臣,不再混迹梨园,不再锋芒毕露,不仅勤于骑射,还请旨调往神策营,亲自打理营内诸事,偶尔在朝会上进言,也总能令人刮目相看。
活脱脱成了一位完美无缺的大唐皇子。
秋日,温凉的拾翠殿,太液池上清风徐徐吹入。
帝王落子,清脆地一声。
李禤神情安静,略一思忖,落下黑子。
帝王忽而道:“今早接到了大将军的战报,不久便会班师回朝。”
李禤微怔,唇角露出一丝笑意,但很快淡下去,安静地道:“是。”
帝王落子,又道:“你准备何时成亲?”
李禤落子,轻道:“唯有这件事,臣弟无法听皇兄的。”
帝王落子,凝眉道:“你和大将军私下往来,朕不会多插手,但若想堂而皇之地来往,朕必不能允许。”
李禤不语,盯着棋盘。
帝王又道:“你若不成亲,大将军定然也不肯成亲。他是叶家独子,若不成亲,叶家便将绝后——这种事,你替叶繁考虑过么?”
李禤手执黑子,悬而未决时,忽而脸色一白,他把黑子放回棋盒,起身恭敬道:“这一局,臣弟又输了,告退。”
帝王朝身旁内侍看了一眼,内侍立即捧出几幅卷轴来,小石头连忙上前接住,沉甸甸地抱在怀里。帝王道:“这些是朕替你挑的王妃,你自个儿瞧瞧,选一个把亲成了。成亲后,朕不会再过问你的事。”
于是七日后,律王殿下大婚,王妃是左相之女。
郎才女貌,天作之合,一时在长安城传为佳话。
有人想起多年以前,律王殿下年少时,曾在太液池边放纸鸢,纸鸢掉下来砸破了左相脑袋之事,不由赞叹,缘分真是奇妙极了。
只有小石头知道,殿下这位王妃,是他挑的——当日抱着卷轴回到律王殿,殿下看也没看,只道:“小石头,你挑一个吧。”
“可,是殿下的王妃——”
“于我而言,并没什么不同。”
于是小石头就抓破脑袋,精挑细选了一个晚上。
律王殿下成婚后,出宫建府,封律王。第二日,律王携新妇回宫谢恩,却也没在大明宫多留,朝高高在上的帝王行过大礼,便出了大明宫。
马车迤逦穿过长安城最热闹的街道。
李禤忽而觉得今日的街道有些异乎寻常的安静。他掀开车帘,一眼看见空旷寂静的街道,诧异地问:“这是怎么了?”
不由想起方才在大明宫,所碰到的人都神情慌乱,仿佛在偷偷议论着什么。
“小石头,怎么回事?”李禤沉声问。
小石头跟在马车边,没敢转头看李禤,嘿嘿一笑道:“奴才也不知道。”
“转过脸我看看!”李禤严厉道。小石头这才肩膀一抖,飞快地抹了一把眼,嘿嘿一笑,把脸转向李禤:“王爷,奴才没事。”
李禤看着小石头那双通红的眼,凝眉道:“皇兄下了禁娱令,为何?”
长安城热闹了这么多年,唯一能安静下来的时候,便是大明宫内有人驾崩的时候,但李禤今早在宫里,当得起这“禁娱令”的人,都拜见了,全部健在。
李禤手指扣紧马车的车壁,心头忽然一慌,他盯着小石头问:“大将军何时到长安?”
小石头“哇”地大哭出声,哭个不停地说,“大将军的棺椁昨夜到了长安城外,因为王爷大喜,因此今早才放了进来。陛下伤怀不已,命三日内,长安城不得有任何丝竹宴乐活动,将大将军之薨故视为国殇。”
李禤脸色苍白如雪,神情却安静,淡淡道:“我看过大将军的最后一封捷报,是他亲手写的,他没有死。”
小石头双手不停地抹着泪,“大将军是两天前,在回京的路上,无疾而终的。”
李禤身形一震,艰难地看向小石头,哑声问:“什么叫‘无疾而终’?”
“亲卫说,睡着前还好好的,但第二日,便安安静静躺在床上……薨故了!”
李禤踉踉跄跄走下马车,看见那条一片缟素的寂静巷子,蓦地惊呆。天空乌云翻滚,初秋的日子,仿佛要落下一场惊天动地的大雨来。
叶家,是遮天蔽日的惨白,伴随着凄厉的哭声,让人怵目惊心。
李禤穿着一身绛紫的华服,站在惨白的灵堂外,直勾勾看着停在中央的棺椁。清琬一身素白,正抱着棺椁嚎哭不已。
小石头痛哭着道:“王爷,人死不能复生,您也别太伤心了。”
李禤猛地抬步朝灵堂里走去,小石头扑过去抱住李禤的腿,大声道:“王爷,您才刚大喜,别进去了。”
李禤一脚踹开小石头,大步走进灵堂,毫不迟疑地上前,用力推棺盖。
……不会死的,说好的会平安回来,说好的会在一起的,说好的会保护他一辈子……身为大将军,既没有死在战场,无疾而终是什么?笑话!他不信!
棺盖发出沉闷的声响,徐徐推到一旁——棺中人,面容安详,仿佛睡着了。
……只是睡着了而已。李禤看着伏跪在腿边痛哭的小石头,皱眉道:“别哭了,大将军没死,只是睡着了。和我一起把他抱出来。”
“王爷!”小石头以头抢地,哭得说不出话。
李禤把手探进棺材里,去抱叶繁,然后碰到了叶繁冰凉的身体。
他伸手去摸叶繁的脸,冰凉。
他伸手去摸叶繁的手,冰凉。
他扯开叶繁肩上的衣服,看见那道狰狞的伤疤。
李禤突然间说不出话。
怎么会这样。叶繁,你还没见过成年后的我呢。怎么会这样。五年来,什么话都听皇兄的,你怎么还是死了。怎么会这样。说好要带我离开长安的,说好要一起飞出这鸟笼的。怎么会这样。叶繁你这么躺在这里,让我怎么办呢。
李禤僵硬地从棺椁前转身,木然走出灵堂,站在黑沉沉的院子里。小石头哭着跟出来:“王爷,人也见了,咱们回吧。”
一道雪白的电光闪过,嘎嘣雷鸣,炸亮了漆黑的天幕。
李禤仰头看着天空,淡淡微笑起来,“小石头,本殿下有些想哭。”
豆大的雨点噼里啪啦砸下来。
“本殿下想像清琬姑娘那样大哭,可以么?”李禤问。
雨势铺天盖地。
恍惚想起,那夜他不安地坐在那床大红的喜被上,叶繁送了叶夫人回来,身上湿了大半边,急急忙忙走进门,然后一脸呆愣地看着他。
“叶繁。”李禤痛得弯下了腰。
*
“叶繁。”
“我在这儿。”叶繁温声答应,“我在这儿。”
李禤茫然睁开眼,在昏暗中,看着面前的人,是叶繁,和叶繁一模一样的脸。
叶繁伸手替李禤擦了擦眼角的泪,轻声问:“做什么噩梦了?”
李禤呆呆看着叶繁,又叫了一声:“叶繁。”
“我在这儿。”叶繁凑上去亲了亲李禤的眼睛。
“叶繁。”
下午四点的闹钟响了,叶繁也不理会,他抓着李禤的手,耐心地答应着:“我在这儿。”
“抱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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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
奈奈提示:伤口没有愈合的时候,最好不要浸水,会反复。
第86章 前前前前世·补完
上午十点, 叶繁和逄光灰头土脸地走出那片老式小区,站在小区门口发愣。
叶繁问:“逄队长,你不是刑警吗?为什么这种家庭矛盾还要你出面?”
逄光挠了挠鸡窝头, 愁云惨淡地说:“这对老夫妇,吵了大半辈子了,局里的小伙伴们都来过了,谁劝都没用, 所以小刘让我来了。”
“可你来,也并没有什么用。”叶繁吐槽, 他真的是, 刚下夜班就被逄光一通电话叫过来搞案子,没想到是调解夫妻矛盾, 而且还调解失败, 被老夫妇俩劈头盖脸臭骂了一顿。
“你不是也没用吗?”逄光不服。
“所以,这种事下回你千万别再叫我来了。”叶繁巴不得赶紧走。逄光一把扯住,流氓兮兮地笑:“小叶老弟,咱俩聊聊。”
“我和你没什么好聊的, 我要回家了。”叶繁甩不脱逄光, 皱眉说:“我真有事,李禤最近怪怪的, 我不放心,得回家看着他。”
“李大美人什么时候不是怪怪的, 你别这么大惊小怪。”逄光扯着叶繁往街边的早餐店走,“还没吃早饭吧, 我请你喝豆浆。”
于是两个大男人,坐在拥挤的小店里,一人一碗豆浆,半屉小笼包。叶繁犹豫了下,还是说出来:“逄队长,这半屉包子,不够我吃。”
“……将就将就吧,一会儿该吃午饭了。”逄光一口喝下大半碗豆浆,叹了口气,看着叶繁,忧郁地说,“小叶老弟,你说我愁不愁。”
叶繁执着地说:“我想加个茶叶蛋。”
逄光没辙,于是朝服务员招手,“……老板,这边加俩茶叶蛋。”
“一个就够了。”叶繁诚实地补充。
“怎么能一个呢?另一个是我的。”逄光叉起小包子塞到嘴里,再次叹气。叶繁加了茶叶蛋,也不再啰嗦,催促地说,“逄队长,你有话快说,别卖关子了,吃完我真要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