符纸上原本鲜红的字迹慢慢变得浅淡,在彻底消失之前,他们穿过了火焰凝成的围墙。
“风波亭这个名字总觉得耳熟……”周栎看着火光下纹丝不动的木板上那排镂空隶书。
名字叫亭,却在楼中,印象中的八角飞檐与眼前的方正房间相重叠,风波是白浪叠起,眼前这间被火焰封锁的静室无论如何也与风波二字搭不上边,好在违和的地方够多了,也不差这一件。
“南宋时的杭州大理寺中也有风波亭,是岳飞的葬身之地。”沈云檀站在周栎身后,衣角有几处焦黄,脸色在火焰中衬得格外的白,鼻尖沁出汗珠,顺着脸颊滑下,滴落,在半空中蒸发殆尽。
绿眼珠的白鸟在桌案上纹丝不动,像只虚假的橡皮玩偶安了一对玻璃珠子当眼睛,直愣愣地昂首对着空白墙壁。
周栎迟疑着叫了一声:“文羽?”
那只鸟的羽毛颤动了一下,这细微的动作终于使周栎确认了案上的白鸟是个活物,他对沈云檀递了个眼色,示意他注意着房间内其他动静。
沈云檀心领神会地微微一笑,掌间浮起犹如实质的柔和白光,收控自如地在房间里游蛇一般转了几圈,谨慎地点了点头。
周栎吹了一串声调起伏的口哨,自顾自盘腿坐在桌边的蒲团上,高声质问:“你们小昆仑的主人呢?胆小到不敢会面也就算了,连姓名都不说我也是佩服死了。”
小昆仑的主人并不在这里,那个老人轻易不会踏出房门,他已经年纪足够大了,早该埋身于黄土深处,能苟延残喘到今日,他的脚下早就垒起了层层白骨。
隔了半座山,他的声音从一只白鸟嘴里传出:“鄙人胡云升,年纪大了行动不便,借这小妖的身体用一用。知道我为什么活得久吗?就是靠谨慎二字,你要非说这是胆小我也没意见。”
明明是同一个嗓子,此刻白鸟口中传出的不是文羽一贯的清亮音色,而是嘶哑难听至极的声音,令人心生寒意。
周栎揉了揉自己的耳朵,直视着那对绿眼珠说:“噢,姓胡啊,难怪了,聪明人胆子都小,理解理解。”
“姓胡的不都是狐,也可能是虎。”沈云檀提醒他。
周栎哼了一声:“管他是什么,就冲他这怂样,小昆仑这一届领导层算是没救了。”
“布莱克呢?你先说清楚这个……人质的情况,不然我们没什么好谈的了,急着回家撸猫谢谢。”周栎仰头闭上眼睛,烟从门缝里溜进来,刺激得眼睛干涩。
白鸟直视墙壁,张口吐出一股水柱,雪白的墙面漾开一片灰蓝水印,均匀地扩散成边缘平滑的正圆形,布莱克的影像骤然显现,八风不动地躺在地上,胸膛微微起伏,看得出来,是个活人,胳膊腿也一个没少,周栎松了口气。
胡云升说:“看见了吧,人完好无损。”
周栎看着水印影像里的屋子一角,除了一盏照明的纱灯之外再没什么其他的东西,他嗯了一声:“让他站起来走两步?万一瘸了废了……我跟你讲,这小孩儿身体发育正在关键期,搞不好影响一辈子的。”
胡云升的声调依旧稳定:“风波亭外面是火墙,你最好别再耗时间了,一根手指,换这个小孩儿,自己考虑好。”
周栎问:“怎么换?您这连个面都不露,没这么做生意的吧?”
胡云升的笑声像漏气的风箱一样传了出来:“山神大人,好久不见,你怎么变得如此斤斤计较了,看来外面真不是个好去处。”
他怎么知道山神……周栎反射性地往沈云檀那儿看了一眼,沈云檀默不作声地摇头,他骤然惊醒,这个山神指的应该是昆仑山神。
“昆仑山的上空黑云翻腾,雷声如万鬼哭号,山顶的草木转眼间化作一片焦土,我们都觉得难逃一死,直到你从神殿的废墟中缓缓走出,可笑的是,我们太蠢了,居然以为这位山神要救大家。”
“神与天道相悖,自戕于昆仑。这句话流传了很长时间,像嫦娥奔月夸父逐日这种传说一样,几乎人人都信以为真,但我是亲眼目睹这一幕的人,你根本就不是自戕。”
周栎安静地听着,余光瞥见沈云檀嘴唇蠕动,好像是有什么话要说,他扬眉示意,沈云檀却垂下了眼。
胡云升听起来还真是活得够久,他建小昆仑的目的大概是……避世?周栎听到了自戕二字并没有给出反应,他仿佛在听着别人的故事,这个故事有着两个不同的版本。
不对,周栎心里咯噔一下,也许并不是两个版本,沈云檀说他死在山顶,尸骨无存,却没有说清楚他到底是怎么死的。
周栎自身不觉得这有什么问题,仔细描述至亲至爱的死状过于残忍,一笔带过也是常有的事,但沈云檀一笔带过的地方会不会多了点?
胡云升不像是说谎,太真情实感了,与那些访谈节目声泪俱下的主人公自述不同,他的语气是未经渲染的,不考虑听众的,全凭一腔愤恨的。
“正午时分,山顶却被厚重的云层遮挡得暗无天日,闪电连绵不断地落在神殿四周,照亮了你涂满血迹的头颅,本来应该死掉的神,又活了过来,你一手掐着金乌的咽喉,将那焚烧不止的恶鸟砸到众妖聚集的山腰。”
这听起来像是自杀不成,反而走火入魔了,胡云升的目光穿透白鸟的绿眼珠,落在周栎身上,这目光犹如实质,令他遍体生寒,似乎将要回到几千年前的炼狱现场。
“你说说你……”周栎咂了一下嘴,欲言又止了几回,还是轻声细语地呵斥道:“云檀,你就不能一下子把事情说全乎吗?害我现在连个心理准备也没有。”
沈云檀的睫毛抖了抖,他嗫嚅道:“都是过去的事情了,我只是怕你……”
“胡云升所说的大都属实,天谴也没彻底毁掉昆仑山的新神,你在九道天雷触体之时以神体入魔,那时我看着你飞身而下是非常高兴的,但是你手里的金乌却使我清醒过来——那个东西毁了昆仑山。”
沈云檀突然跪了下来:“然后我杀了你,并将你的最后一缕魂灵送入轮回。”
当时他是怎么想的呢?周栎已经不是周栎了,他的身体里是另一个奇怪的东西,那个东西侮辱着他的遗体,那个邪佞地笑看满山火焰的人如此陌生,“神保佑你。”他在前一秒还说着这样的话,但是这个怪物还是神吗?
周栎的身上那层柔和的白光渐渐消散,又重新凝聚起来,他离开了那个被怪物占据的身体,带着笑容一步一步走近:“云檀,你抱抱我。”
沈云檀展开双臂,一触到那个半透明的人影,他就反应了过来,这是周栎的神格,他将自己生存的唯一希望拱手献人——“云檀,快杀掉你前面那个怪物,然后回白於山吧,就当世间已经没有神的存在了。”
他是一个卑微的树妖,犯下了弑神之罪。
亲手将一个神杀死的感觉是什么?沈云檀永远记得地上的血液冷却的那一刻,他从来没见过那么多血液,新鲜的红色液体欢快地从神的胸膛里喷涌而出,溅得到处都是,他拿自己破烂的衣角去擦拭那张久别重逢的脸颊,他跪在昆仑山巅泣不成声。
周栎摇了摇头,将沈云檀一把拉起:“你跪什么?我又不是神,说起来还得感谢你,总比死在几千年好啊。”
沈云檀垂下眼帘:“你本来可以不用把神格给我的,入魔只是一时的,迟早会恢复。”
周栎问他:“这个‘迟早’万一持续了几百年,几千年呢?”
沈云檀一时语塞,瞪圆了眼睛,周栎撞了撞他的右肩:“你怎么就想不开呢,那就是最好的选择,你看我现在活得好好的不是……”
白鸟又在桌案上跳了跳,胡云升的声音再次传出:“重明死了,所有人都死了,你这个没用的山神怎么还活着呢?”
墙上多了一个人影,是个老人,几乎就在看清面貌的同时,周栎立刻确认了他的身份——胡云升。
“你说,相对于满山的鲜活生灵,我要你一根手指,算不算过分?”
胡云升弯下腰,将手伸向布莱克的脖颈,指甲骤然变得尖利,临空一划,发出利剑出鞘的声音,下一秒,羽毛吊坠应声落到他的手里,布莱克的脖颈处添了一道血痕,他猛一睁眼,大叫:“长老!”
周栎眼睁睁地看着布莱克飞快地起身退后,好像见了鬼一般,胡云升也不难为他,眉目间甚至萦绕了一丝暖意:“孩子,你活到现在,全凭这片羽毛啊,怎么看见那两个人的伤口也没什么反应呢?不应该立刻回家看看吗?”
“酒店里的事是你干的?”周栎问他。
胡云升笑了笑:“不算,起码不是我亲手杀的。”
“伥鬼是你豢养的。”周栎这下确定了,这也是一只虎妖可以老而不死的原因——伥鬼生前是人,这些人将余下的命卖给他,换取了虚假的永生。
名义上是互利,实则为卖身契。胡云升的无数种说服人的方法:你为我工作,然后以鬼魂的形式永存,可伥鬼一旦死去,就是彻底的消亡。
布莱克不停地后退,靠在一面墙壁上,他忽然问了一句:“长老,这里怎么有股焦糊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