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立山崩,烟云灭没,天地俱静,明月入怀。
往日情形似万千尘沙自两人对视的眼眸中闪过,于无声处似有满心鼓噪,鼓噪中却又溢出一点心满意足的静谧来。
宫饮泓打了个呼哨,放声笑道:“走吧小白,请你吃鱼!”
萧熠以为宫饮泓会直接赶往折雪城,没想到他驱使着东皇隼飞出无相沙漠之后,却一路向东,三日后落在一处依山傍水的小城镇外。
这座小城临水而建,一条河穿城而过,一面是云山邈漠,一面是春波碧水,霞如绮散,明瑟可爱。满城正是桃柳烂漫的时候,行人如织,远远望去,热闹又安逸。
宫饮泓落在城外,先在河边狂饮了几口水,又掬水洗了把脸,方心旷神怡地往城里走,边走边吹嘘这里的鱼多么天下一绝,猫吃了不吐刺,人吃了不洗碗。
萧熠十分不信,斜眼瞧他眉飞色舞地胡说八道。
田埂上有人牵着老牛远远地看来,宫饮泓便自来熟地与对方高声寒暄,余晖照在他脸上,是相识以来还没见过的轻松愉悦。春风拂面,萧熠也觉浑身都如绿叶般舒展开来,颇为惬意。
在无相沙漠里待了这段时日,随时随地眼前都是一片苍茫,无边荒漠仿佛成了一个如影随形的噩梦,直到此时,两人方像活过来一般,眼睛都亮了几分。
行至城门口,萧熠却忽的一愣,神色微变地抬头望着那高悬的“虞河”二字——怎么会是这里?!
宫饮泓侧身让过了一个白发苍苍的老人,转眸盯着忽然停下脚步的魂魄:“怎么?”
萧熠眸中闪过一丝复杂神色,失神喃喃:“……这里,我曾来过。”
废话,你当然来过。
宫饮泓白他一眼,委屈又欣慰地想,总算你还没忘光。
不远处那座山就是小神君救他的地方,此地只有这么一座城,小神君会上山闲逛,必然是在城里住过。
“母亲……”萧熠神色凝重,含糊不清地喃喃了一句,陡然回过神来,垂眸道,“走吧。”
宫饮泓不知他为何忽然低沉了几分,只得假作不觉,自闹市穿过,一路东瞅瞅杂耍卖艺,西看看说书算命,兴致勃勃地高声喝彩,没多久便见八成没逛过集市的神君难掩好奇地又看了过来。
宫饮泓挤到做糖人的老人摊子前,瞧那摊子上数着五六个人物有两个十分眼熟,一时好笑,指着问:“这个仙风道骨的长须老人是谁啊?”
“这位你都不认识?”老人停下了捏人的动作,嫌弃地睨了他一眼,“万法门门主,公输煌。”
宫饮泓信服地点点头,瞅了眼身旁分明好奇却还端着架子的人,又指了指那个端坐着弹琴的白衣小人,不怀好意地忍笑问道:“那这个呢?”
“别指!”老人神色乍变,“这可是朝夕城的灵照神君。”
“……”萧熠不可置信地瞪大眼,猛地转头凑了过来,勃然变色。
胡说!这小人这样丑,眉眼挤在一处,一脸欠揍,哪里像自己?
“您真是手巧,颇得神韵!”宫饮泓哈哈大笑,掏出几文钱,把“公输煌”和“萧灵照”都买了下来,洋洋得意地转身欲走。
“等等!”萧熠瞧着一旁一个五六岁的孩童一口咬掉了手中糖人的头,十分有危机感地看着宫饮泓,眯眼道,“叫他做个你。”
宫饮泓噗嗤直乐,果然如他所愿,叫老人又捏了个一身破烂红衣的“宫饮泓”,这才举着三个糖人往前走。
萧熠见那“宫饮泓”眉歪眼斜,头大身小,十分写意,自觉扳回一城,满意地跟了上去。
宫饮泓晃晃悠悠地哼着歌,在腹中饥饿到忍不住要吃糖人时终于晃到了小城中唯一一家客栈前。
萧熠记得自己幼时曾住过这里的客栈,若没记错,似乎叫做“万源客栈”,正要抬眸看时,却见
宫饮泓摸出一柱买来的香,在客栈旁的柳树下拜了三拜,虔诚地插在了土中,方起身拍了拍衣摆,踏进了客栈的大门。
萧熠拢眉注视着他诡异的举动,连客栈名字也来不及瞧,就见他敲着柜台对小二道:“要一间上房。”
小二难掩嫌弃地打量着他一身破破烂烂的衣服:“上房没有……柴房倒还有一间。”
“……”宫饮泓噎了一瞬,诧异地笑道,“你不认识我?”
小二端详了他一眼,和善地一笑:“我在南门讨饭,北街打劫的时候,确实没见过你,难不成你是西岸的兄弟?”话音刚落,一本账本猛地拍上了他的后脑勺,高瘦的老板疾步走过来,“反了你了,连宫少侠都不认识。”又对宫饮泓笑道,“回来啦,宫少侠,原先的房间还给您留着,先去歇着吧,热水和饭菜马上就给您送上来。”
“马老板,一年不见,生意又好了。”宫饮泓笑眯眯地跟他寒暄了几句,转身上了楼。
身后依稀传来老板训小二的声音:“五年前咱客栈起火,若不是少侠好心出钱重建,哪里还有如今的‘朝夕客栈’,你仔细记着他的相貌,不可亏待了……”
“重建?”萧熠古怪地看向他,“看不出你如此好心。”
“不是好心,”他犹自不觉,宫饮泓心中忽的一哽,停下脚步,脱口道,“师兄曾救过一只狗。”
“……所以?”
见他高挑着眉一脸错愕,宫饮泓顿时泄气,推门而入的瞬间低语道:“……就是,为了还愿。”
没说出的半句话在喉咙里转了一圈,又咽了下去。
……所以那只狗会一直等在他出现过的地方,以为他还会回来,混蛋。
客栈一面临河,窗外就是一弯碧水,河上许多渔船往来。
萧熠浮在半空,眼前忽的闪过一个女子持着针线坐在窗边的情形,眸光一暗,转过了身去。
待二人都洗过澡用了饭,宫饮泓便问店家借了只小船,自己摇至河心,竖了几根鱼竿,在满河星月,两岸春风中惬意地翘着脚垂钓。
夹岸灯火繁华,人声鼎沸,船上却风和月莹,沉静安然,仿佛自成一个世界。
宫饮泓双手置于脑后,半躺在船上,抬头望着星空,嘴里哼着个曲子。
萧熠在他身侧端正优雅地坐着,天心月到,水面风来,忽问:“你怎么不弹琴了?”
宫饮泓一怔,摸出怀里的小琴,神色复杂地笑了笑:“……不需要了。”
“是么?”萧熠微微点头,状似平静转过头去,嘴角缓缓地上扬,双眸映着粼粼波光,灵心明照,如月沉波,即现随隐。
最初,他怕痴情血契锁不住自己的魂魄,所以用神弦歌辅助,如今,原来已经不需要了。
——术法未变,二人功力未变,宫饮泓,什么变了呢?
宫饮泓扣了扣船舷,问他:“你怎么不弹了?”
若他此时再逆弹神弦,难道还能回去么?
“因为我不想弹了。”萧熠转眸看他,清湛眸中仿佛纤埃微露尽皆浣尽,清晰地映出他的影子。
宫饮泓与他对视了一会儿,脑子烧得迷糊,眨眨眼道:“待会儿钓上了鱼,是清蒸,还是红烧?”
没想到萧熠想了想,竟认真道:“看是什么鱼。”
宫饮泓忍不住敲着船舷放声大笑起来,引得船身一阵震荡。
萧熠微微一笑,心想,看来这鱼是钓不上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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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红:我已经钓上来了,宫小红钓鱼,小白上钩。(?>?<?)
圣诞快乐(?′??)*??*
第28章 求而不得
那晚宫饮泓最终还是钓上了鱼来,自己去厨房熬了碗鱼汤,两人分着吃了。
接下来的几日里,宫饮泓白天便在城中无所事事地乱晃,将一条路上各种小吃都领着萧熠尝了一遍,夜里就在河里钓鱼,有时还将船摇至城外,在浅摊处摸出许多田螺,拎回去爆炒。
萧熠平生还是第一次吃这么多五花八门的河鲜,也是第一次过这种肆意放纵,吃喝玩乐的生活,因想叶清臣已知晓他无事,自然会将消息带回朝夕城,便安下心来,一时也将折雪城的事抛之脑后,不曾催促。
宫饮泓也似忘了这一茬般,日日睡到日上三竿,醒来第一件事就是问萧熠今天吃什么,去看戏还是赌钱。
宫饮泓更喜欢赌钱。他一向手气不好,原本是没有这个嗜好的,可如今有萧熠在,仿佛开了天眼,把把都赢,常常被赌坊的打手追出去三条街,鸡飞狗跳,满载而归。
而萧熠却更喜欢看戏。他在朝夕城时日日独居,父亲从不与他亲近,身边服侍的人无一不匍匐跪拜,不敢多看他一眼。有一次他在后院静坐,院外传来锣鼓声,他好奇问了一句,那声音便从此消失了。
其实他并不觉得吵。
从锣鼓到戏腔,身边的议论与喝彩声,连宫饮泓磕瓜子的声音都很有趣。所有的嘈杂汇聚成一种带着烟火气的生动热闹,反衬得他二十年的生活被雪覆盖一般苍白无趣。
他在满座欢声之间,时常想起他的母亲。
……也许这就是母亲想让他过的日子,为此不惜背叛朝夕城。
到了晚上钓鱼的时候,两人就在船上下棋。宫饮泓是个臭棋篓子,下棋只看眼前,往往被萧熠三五下杀得丢盔卸甲,他便开始耍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