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熠拢眉瞪他:“你使诈。”
宫饮泓笑眯眯地耍赖:“总得让我赢一回吧,不然以后不跟你玩了。”
不要脸。
萧熠忿然收回目光。
“我也不问别的,”宫饮泓一边刨土,一边随口问道,“那个叫叶清臣的,是你的雪童子吧,他……他跟你一起长大,你们很要好么?”
萧熠难掩诧异地抬眸看他。
他怎么会问这个?
雪童子是叶家训练出的死士,一生只忠于一主,几乎都是叶家在各地救回的孤儿,通过雪山试炼之后,便会被送到主人身边。
叶清臣的确是在他幼年时期便被送来,一直相伴左右,只是两人一个沉默一个寡言,无甚交流,始终只是主仆情分,就像这一回,他虽有把握叶清臣不会背叛他,却不知他会不会追杀宫饮泓为自己报仇。
呵,宫饮泓该不会是他失散多年的亲兄弟吧?
一对孤儿兄弟,分别被朝夕城和万法门养大,立场对立无法相认,直到叶清臣一刀捅死宫饮泓时,宫饮泓方抓着他衣角哽咽道:“哥,我是你的亲弟弟啊……”
“不用想这么久吧,感情这么深么?”宫饮泓啪地把那坑中挖出来的泥团往地上一摔,头也不抬地勾了勾唇,“难道他也会给你肉吃?”
萧熠定了定神,挥去了脑海中叶清臣在弟弟坟前出家赎罪的悲惨画面,开口道:“与你何干?”
“好奇么……”宫饮泓三两下拆开了包裹,露出其中冒着香气的肉块来,先挑了一块塞进嘴里,“说起来,雪童子都是叶家选的吧,你会心血来潮,自己去选一个么?”
萧熠盯着他不说话。
宫饮泓便好似忘了什么一般,挑挑拣拣地吃起肉来,还舔着唇道:“哇真好吃,你也快吃啊。”
这混账存心的……萧熠负气瞪他一眼,冷冷道:“不会。”当然不会,他哪有那样的闲心,去管这种小事?
宫饮泓愣了一瞬,半晌才咽下了嘴里的肉,用一种复杂的目光凝视着他,低声道:“真的不会么?”
萧熠玩味地瞧着他食不下咽的怔忡神色,忽福至心灵地道:“你立即放了我,我便收你做雪童子。”好让你们兄弟相认。
宫饮泓嗤笑一声,终于冲他伸出了手:“我现在难道不是么?我还做饭呢。”
宫饮泓没有撒谎,这样做出来的肉果然又香又嫩,舌头都要吞下去一般,萧熠咽下一块,正要去拿第二块,宫饮泓却忽的伸手抢走了他盯住的那块肉。
他不似萧熠端着架子,早已左右开弓,风卷残云般咽下了四五块,俨然一个饭桶。
萧熠嫌弃地看他一眼,又伸手去拿另一块,谁知宫饮泓电光火石地伸出手,再次给他抢走了。
“你!”萧熠神色一冷,转眸凌厉地扫向他,宫饮泓挑衅般咽了下去,还探出舌尖舔了舔虎牙。
找、死。
萧熠何曾受过此等冒犯,顿时血气上涌,眼见四下无人,迅如闪电地探身过去,一口咬住了他另一只手上的肉,生生撕下了干净的一半。
宫饮泓噗嗤一声大笑起来:“小白,你可真……诶诶,你别,给我留点!”
两人你争我夺狼吞虎咽,四只手登时打做一团。
吃完叫花盛宴,萧熠满手都是油,宫饮泓正笑得仰倒,就见他自那三层的衣服里摸出了一方锦帕,慢条斯理地开始擦手,方才抢食时生动的神色也随着擦拭的动作消失殆尽,再抬起头,又是那副冰雕雪砌的模样。
宫饮泓目瞪口呆地看着,目光渐渐暗了下去。
要知道,魂魄的形态是由人内心决定,心中的自己该是什么模样,便是什么模样。
在他想来,人一辈子纵然身前百般束缚,摆脱累赘的躯壳之后,总该肆意洒脱,任性妄为。
可萧熠的魂魄,不仅齐齐整整地穿着三重衣衫,还带着一方锦帕,随时要将沾染上的人间烟火拭去,仍旧呆在那层层束缚般的衣衫里,做回他高高在上的神君。
……那原本并没有什么不好,可是不知为何却忽变得刺眼了起来。
宫饮泓低下头,拿匕首在地上戳戳刺刺,一戳一个洞。
“蚂蚁。”萧熠吃完了贡品心情正好,浮在半空好心提点道。
宫饮泓神色一凛,起身看向四周,果然远处的沙丘上,无数毒蚁已再次向他们所在潮水般涌来。
“快说,怎么打?”宫饮泓立刻手脚麻利地在四周迅速围上一圈火,瞧着那密密麻麻的蚁群便觉怒火沸腾,手心发痒,“别卖关子了。”
“这世上有两种咒术,”萧熠慢悠悠道,“第一种,发起攻击,第二种,指定结果。譬如‘天火焚身’,便是攻击……”
宫饮泓紧紧盯着转眼已在百步之内的蚂蚁大军,跃跃欲试地转着匕首,连声催促:“说重点!”
萧熠不悦地扫了他一眼,见他攥着刀刃手指节突起,身体绷紧,目光警惕,随时准备飞跃而出,显然对蚁群忌讳颇深,方一抿唇,大发慈悲道:“……而‘灰飞烟灭’,就是结果。”
宫饮泓登时兴奋起来,双眸一亮:“灰飞烟灭?哈,听上去就很厉害,快说。”
“坐下,将绛灵珠置于掌心,以灵力催动。”说话间,萧熠身形一动,已回到了绛灵珠中,二人同时盘坐在地,阖目捻诀,刹那间,灵珠转为赤红,仿佛要滴出血来。
宫饮泓只觉掌心发热,一股铺天盖地的灵力骤然澎湃而出,宛如天河倾泻气势磅礴,杀气浩然无可阻挡!
数以万计的蚁群爬至他面前三步,陡然被一股洪流般的巨大力量湮没,只在一刹之间,便如被风化的岩层般碎裂开来,当场化为齑粉。
……什么“灰飞烟灭”!这根本不是什么术法,就是靠灵力之威直接碾压。
宫饮泓咽了咽唾沫,瞧着萧熠神色淡然地浮现在空中,目光如一片飞雪落在他身上。
两人默然对视了一瞬,求生的本能促使着他露出一个温和有礼的微笑:“……下次,你先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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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红:厉害厉害,你吃你吃(⊙x⊙;)
小白:( ̄▽ ̄)o╭╯☆#╰( ̄﹏ ̄)╯
第13章 海市蜃楼
眨眼又是两日过去,漫漫荒漠无边无际,死一般的孤寂里,宫饮泓一路哼着歌,有一搭没一搭地跟萧熠说话,天南海北,一通掰扯,从他幼时狐假虎威欺负师弟的斑斑劣迹,到后来肆意妄为浪荡江湖的桩桩奇事,从昆吾山到天香楼,从门内暗斗到江湖混战,不过两日之间,萧熠不仅知道了他的顽劣脾性和各种喜好,连天香楼里头牌美人和退隐江湖的杀手厨子间缠绵情史都一清二楚。
说到高兴处,宫饮泓也不忘转过头来问他些稀奇古怪的问题,萧熠有时理他,有时不理他,只是静静看着苍凉壮美的景致出神。
朝夕城是一座海岛,他甚少踏足其外,这样的大漠风光,只是典籍里的白纸黑字。
远处的沙层在烈日之下由浅杏到深赤,变换着五色,隐约闪耀着金色的光泽。沙丘绵延不绝地起伏,柔软得如同海浪,在炙烤下涌起层层热气,奇形怪状的红岩兀立在沙海之中,犹如一座座孤屿。
这一方天地古老得如同混沌初开,苍莽浩大,身处其中的人渺小如一粒尘沙,不由便心生敬畏。
书上说“鸢飞戾天者,望峰息心”,原来也不是空话,高峰重重一如大漠茫茫,总归不是人力能及,若是在这样的地方呆的久了,怕是什么雄心壮志都能被磨掉棱角,在苍茫中寂灭风化。
想到此处,萧熠神色一凛,又在脑中过了一遍自己的盘算。
两日之间,宫饮泓每次弹起神弦歌,他便逆弹相抵,宫饮泓功力不及他,琴艺更不及他,每每笑倒弹不下去,或是断断续续曲不成曲,或是哭笑不得叫他住手,最后多半是没能顺利施法,反而他虽云淡风轻不动声色,倒已将神弦歌逆弹了三首,自觉两人之间的束缚已越来越浅。宫饮泓昨夜睡着之时,他瞬息之间飘荡而出,直至无相沙漠的入口才感到牵引约束之力,复又回返。
今日是第九日了。照他估量,只要今夜再弹一曲,他就能回到横云山庄,只要回到自己的身躯之旁,宫饮泓的束缚必然失效。
换句话说,今夜他就能回去。
但……或许是因为有了这一层笃定,他安下心来,反而生出些异样的感觉。
其实他一生之中,还是第一次身处于这样开阔无边而渺无人烟的所在,没有满场膜拜或万众瞩目,没有重重家规和神君光环,不用偷吃也不会受罚,不怕失言也无谓失仪,就连絮絮叨叨的宫饮泓也从聒噪中生出几分温馨来。
待明日醒来,回想起这九日之中的奇遇,无相沙漠和那些层出不穷邪兽,宫饮泓和那些千奇百怪的食物……恍然一场大梦,梦里梦外,何处自由?他是逃出了束缚,还是回到了牢笼?
他还没走,竟有些诡异的不舍了。
荒谬!可笑!无谓至极!
萧熠心中一烧,闭了闭眼,脑中的小人捧起一把把黄沙,把这些令人惊惶失措的胡思乱想都深深地埋进心底深处,末了用力地踩上去,直到它消失在沙土中为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