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通这一节,他就停下了弹至一半的神弦歌,心情愉悦地去睡觉了。
“找到了吗?”宫饮泓双眸一亮,四处张望。
“没有。”萧熠淡然抬眸,望向更高之处霞光浸染的云影,“但找到了别的。”
“什么?”宫饮泓抬头看去,澄明苍穹之上,朝光忽的一暗,伴着一声清唳,一只通体雪白的大鸟展翅掠过,如一片浮云。
“呵,好大的鸟。”宫饮泓难掩惊奇地看着它八尺来长的一对翅膀,“这是什么?雕么?”
“东皇隼,又叫雀鹰。就像你那只能觅水源的骆驼,一只降伏的妖隼能带你去任何地方。”
“这么厉害?”宫饮泓扬了扬眉,蓦地一跃而下,“那还不追!”
萧熠嘴角一勾,被他带着几步冲出了绿洲,再次回到漫漫黄沙之中。
东皇隼飞得极快,宫饮泓卯足了劲,蹑景追飞的功夫使到极致,整个人化作一道清风,沿着起伏的沙丘时上时下地拂过,始终没有让它飞出视线之外,一时有些得意地冲萧熠眨眼:“如何?”
萧熠心头好笑,淡淡道:“夸父追日。”
“……”宫饮泓一个趔趄差点摔倒,大笑着继续往前追。
日头渐高,两个时辰过去,宫饮泓已追出千里,实在难以支撑,双腿一软跪倒在地,不甘心地望着东皇隼化作天际一个白点,忿然一捶地。
“不用担心,”萧熠浮现在空中,轻掸衣袖悠然开口,“我已以绛灵珠施下追影咒,它跑不了。”
宫饮泓扯出胸前闪着红光的绛灵珠,喜出望外地冲他比了个拇指,忽又意识到什么似的拢起眉:“……等等,你什么时候下的咒?”既然下了咒,他为什么要追得这么辛苦?!
就在夸父追日的时候,萧熠抿住上扬的嘴角,正色道:“快走吧。”
“……你个假正经的混蛋。”宫饮泓眯了眯眼,好气又好笑地嘀咕了一句,自认倒霉地爬起来,循着绛灵珠的指引,朝东方而去。
这一追,就追了两日。
直到第二日薄暮时分,茫茫沙海之上,忽地出现一片散乱兀立的岩石群,仿佛一座破败的孤城。
空中传来响彻天地的清啸,宫饮泓趴在一块红岩之后,极目远眺,隐约可见一群妖隼自四面八方飞来,纷纷落在了岩城之中。
“可找着鸟窝了!”宫饮泓吹了声口哨,摩拳擦掌地就要冲出去,却忽觉手背一凉,被一只虚化的手按住了,心头一跳,转眸看向身侧的魂魄,“……做什么?”
萧熠望着前方低声道:“东皇隼落则为雀,起则为鹰,这岩城之中至少藏了数百只,你贸然冲出去,是要给他们加餐么?”
宫饮泓瞥了眼两人相覆的手:“那怎么办?”
“不要妄动,”萧熠眸光微动,略一思索道,“先画个阵法,将他们都困入其中,独留一只……”说着他转眸看向宫饮泓,“降服妖隼一如驯马,不可斗法,只得肉搏。”
宫饮泓拔出匕首,铿地插进岩层,扬眉一笑:“没问题!”
谁知夜里忽地起了一阵狂风,久久不息,天地间茫茫一片沙尘,遮天蔽月,昏天暗地,伸手不见五指。
宫饮泓躲在红岩之后,耳边只闻风声哭嚎,被风迷得睁不开眼,正暗暗焦急,忽觉身侧一凉,萧熠的声音在耳边响起:“手给我。”
宫饮泓胡乱抬起手,被他握住,以灵力注入,渐渐将他凝出实体,谁知只凝出一只胳膊,萧熠便道:“可以了。”
宫饮泓勉力睁眼,递过一个疑惑的眼神,却被他拉着向风沙中走去,陡然间明白过来,魂魄不会被风沙侵扰,自己虽什么都看不到,只要闭着眼跟他走便行了。
半虚半实的萧熠拉着他穿过混乱的风暴,飞沙走石打在身上脸上,火辣辣地疼,宫饮泓深埋着头,紧闭着眼,死死握住混沌天地之中唯一的牵引,心中一甜,缓缓地勾起嘴角。
没过多久,萧熠就引着他来到了散乱的岩石群前,躲在一块高立的岩石之后,宫饮泓喘息着转眸看去,昏暗光线之中,隐约可见许多白羽藏在壁洞里。
“这里没有朱砂,只得以血做法,”萧熠低声道,“你要留着体力与妖隼搏斗,我……”他话未说完,宫饮泓已一口咬破指尖,眸光熠熠地又将手递给了他,萧熠一愣,只得将未说完的话咽了下去,抓着他的手,绕着整个岩城画了一圈符咒。
画完的时候,宫饮泓的手指都已白得几乎与他同色。
萧熠便莫名有些后悔,拢着眉横他一眼,不悦道:“你的血太少了。”
“……”宫饮泓嗤地一笑,咬牙怒道,“你是神君,还是血妖?”
萧熠瞪着他的苍白脸色,到底是没再说什么,两人便趴在岩壁之后,等着东方泛白。
黑暗中,宫饮泓瞧着那些岩洞里被风拂动的羽毛,跃跃欲试地低声道:“我该选哪只?”
“不是你选它,是它选你。”
宫饮泓听得云里雾里,按捺着兴奋,一直等到天明时分,萧熠又让他为自己凝出了实体,伸手取下了他脖子上的绛灵珠。
宫饮泓摸了摸空荡荡的脖子,心高高悬起,怀疑地看着他:“……你不会要跑吧?”
要跑早跑了,笨蛋。
萧熠阖目不理,双掌相合,掌心绛灵珠微微发烫,牵引着阵法的符咒都泛起红光。
宫饮泓头搁在交叠的双臂上,盯着他眨眼一笑:“要不抓两只吧,一只煮来吃。”
“……”萧熠嫌弃地睁开眼,“闭嘴。”
宫饮泓嗤嗤直乐,还想再调戏几句,耳边忽响起一阵尖锐的厉啸,忙转眸看去——岩城之中,诸多雀鸟似的东皇隼已纷纷立在洞口,几只振翅欲飞的在空中骤然化作巨鹰大小,却仿佛被一道无形的屏障挡住,不论如何扑腾也飞不出岩城,鸟群霎时急了,纷纷不信邪地展翅而起,又一一碰壁坠地。
“……真狠。”宫饮泓转眸看着萧熠不为所动的神色,正在咋舌,便见一个极小的白点忽地化作一片飞云,一声厉啸,刹那间撕裂屏障,猛地向两人所在之处俯冲而来!
宫饮泓瞧着那雄劲有力的翅膀,凌厉机警的招子,流畅雪白的羽毛,敏捷矫健的身姿,顿时明白了“是它选你”的意思,舔了舔虎牙,满意地一笑:“好,就是你了!”话音未落,他蓦地抬起了双手,电光火石间与那霆击而来的利爪抓在一起,整个身躯登时腾空而起,被擒上了长空。
萧熠一手捻诀,以阵法之威压制着岩城之中骚动不已的鸟群,抬眸望着他和东皇隼一起冲上云霄——不会这么弱,连只鸟都打不过吧……
宫饮泓左手被利爪抓着手腕,右手反死死拽着它的脚脖子,手上火辣辣地三道血痕,血流如注,凌空而起后不由一阵目眩,心脏狂跳。
东皇隼振翅而起,刹那间穿破层云,双爪蓦地一松,欲将他自九重天上扔下去。
风声呼啸间,宫饮泓扬唇一笑,右手用力拽着它的脚往下拉,被放开的左手却一把拽住了它身上的羽毛。东皇隼吃痛,一声清唳,在空中一个翻身,欲将他甩下去,宫饮泓右手蓦地一松,左掌在它身上用力一按,借它翻身之力顺势向前一跃,如猎豹般敏捷地蹿上了它的背部,双手青筋暴起地抱在它脖颈之上,任鲜血染红白羽也不松手。东皇隼怒极,在空中疯狂地翻滚冲击,霎时间天旋地转。
萧熠屏息远望着涌动的层云,缓缓攥紧了掌心,心仿佛也跟着被提起,只觉等了一日之久,才陡见云破天开,少年意气风发地骑在隼背之上俯冲而来,嚣张快意地冲他挥了挥手,猎猎红衣似一团明火,而他脸上的焕然光芒能点亮浩荡长空。
萧熠仰头看着,一颗心终于落地,仿佛有颗发烫的种子霎时按捺不住地破土而出,一时间忍不住与他一同扬起嘴角。
春风化雪,明月出岫,千里万里的黄沙都化作了一片飞花流霞。
只两层楼高的鸟背上,宫饮泓怔愣地望着他风采焕映活色生香的小白,陡然间悲从中来,眼眶发红地抓紧了身下的鸟羽。
师兄曾说:“这世上有的人不是不好,反是太好,才会令人愈加难过。”
那时候,他还不明白。
东皇隼吃痛,野性复起,蓦地又是一个翻身,宫饮泓猝不及防,竟被它甩了下去。
萧熠心中一沉,疾步向前,双手一伸,恰被他扑了个满怀。
宫饮泓的脸颊在萧熠脸上一蹭而过,刹那间两人皆觉心跳加速,暗暗用力抱紧,复又若无其事地松开了手,一个瘫倒在地,一个翻身而起。
已然降服的东皇隼自觉闯祸,乖巧地落在地上,登时化作一团雪白的雀鸟,“啾”了一声,跳至两人身侧,歪头看着。
萧熠见他手上血肉模糊,身上亦多有淤青,便捻起法诀,开始为他疗伤,一面不悦道:“怎么这么多?”
蓝光过处,宫饮泓浑身仿佛浸入温水之中,有气无力地反驳:“你不知道,这怪鸟可了不得,骨头都快给我摇散了……”他本已筋疲力尽,又兼心潮起伏,身心俱疲,没说几句便困顿不已地合上了眼。
萧熠俯身检视着他浑身上下的伤口皆已愈合,最后方抚过他脸颊上的一道血痕,见他睫羽轻颤,唇角微勾,显出几分与平时不同的稚气来,心中忽地又被羽毛扫了扫,不由冷冷睨了那只雀鸟一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