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不愿意,却又不得已将目光再次投向宫饮泓。
没有别的办法,要么真的和他同归于尽,要么夺他的舍,这都不是他最想要的结果。他想要的,竟当真只有宫饮泓愿意才能做到。
自己莫非真是萧家数百年里最无能的一个神君?
想到此处,他自嘲地暗暗嗤笑,心中的火都仿佛烧成了灰。
或许是夜色太静谧,火光太温馨,鱼香萦绕在鼻尖,狭窄逼仄的洞穴里,世间的一切都变得遥远而模糊,他疲惫至极地想,无能便无能吧,无能……也要先吃鱼。
“好香,”宫饮泓自己先拿枯枝戳了一块塞进嘴中尝了尝,遗憾地拢起眉,“可惜没酱料。”说着又咬了一大口,因碰着乌紫的嘴角而嘶嘶叫痛,却又满足地眯起眼,“快吃啊,没刺的。”
萧熠喉结微动,岿然不动地横握着匕首,不动声色地冷冷看着他。
宫饮泓疑惑地和他对视一眼,忽然间福至心灵,转身装模作样地贴在壁洞上观察追兵。
萧熠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一口把鱼肉塞进了嘴里,作案手法无比娴熟,唇上一点痕迹都没留下。
宫饮泓转过身来,瞥见空空如也的刀刃,顿时笑出了声,歪头道:“怎么样?好吃么?”
他一定是万法门里的厨子,否则不可能在这种荒漠里弄出这样的烤鱼……比他在自家夜宴时偷吃过的银丝鱼还香。
唇齿间鱼香四溢,萧熠喉结上下滚动了一下,咽下了入口即化的雪白鱼肉,忍着不去看火上还冒着香气的鱼,别过眼道:“……还行。”
“那当然,”宫饮泓好似得了天大的赞誉,眉飞色舞地自觉拿过他手中的匕首,又给他戳了一块鱼腹另一侧的肉,笑眯眯地说,“吃吧。这里没别的好吃的,就知道你喜欢吃鱼,出去之后带你吃别的!”
萧熠警惕地看了他一眼。他怎么知道自己喜欢吃鱼?
“很奇怪么?”宫饮泓咽下了一块微焦的鱼皮,挑挑眉,“苍云台,我也在。灌蟹鱼圆,楚夷花糕,五色鱼饼……”
每一样都是他偷尝的。
萧熠面色乍变,默默握紧了手中的匕首,顿时有种杀人灭口的冲动。
宫饮泓丝毫没有危机感地接着道:“不过我不明白,如果你想吃,为什么不叫云秋刀给你上呢?堂堂神君,犯得着偷吃么?”
萧熠眯起眼,仿佛浑身长出了刺,寒气四溢间厉声道:“你懂什么?”
“我是不懂啊,”宫饮泓含笑迎上他的目光,火光中眼眸有种异样的暖色,“不过,神君就该随心所欲,心想事成,不是吗?”
随心所欲,心想事成。
萧熠脑中霎时闪过许多画面,想起幼时因为犯了各种禁忌而被关禁闭的自己,冷笑着几乎要翻个白眼,却仍旧只是拂了拂衣袖,淡淡道:“神君自当自律。”
宫饮泓凝眉看着他,眸中闪过混杂着些怒意和难过的奇特情绪,复又展颜笑道:“没关系,你已经不是神君了,以后吃什么都可以。”
萧熠警告地逼视着他,愠怒地一字一句道:“我永远都是神君。”话音刚落,忽瞥见手中快凉掉的鱼肉,声音陡然一冷,“转过去。”
“……嗤。”宫饮泓摇头一笑,转身背对着他,一边看着外面的动静,一边嘀咕,“好吃吧?下次给你用蒸的,再配上酱料,比这个还好吃呢。”见四周一片寂静,什么动静也无,他回头得意地一笑,“没人追来,这些笨蛋八成是追丢了。”
“你的同门都跟着另一个人,”萧熠吃完了鱼,身躯也无法维持地再次虚化,将匕首掷回他手上,“纵然让你当上门主,恐怕也不能服众。”他还记得宫饮泓和同门相争时说过的话,他要杀自己,无非是为了万法门门主之位。
他此时齿颊余香,口气都温和了几分,眸光幽深地做出了最大的让步:“朝夕城可助你稳坐门主之位。”
傲气的神君原来这么好拐,只一条鱼就打算前嫌尽弃,与他结盟。
宫饮泓伸长了双腿倚靠在岩壁上,把玩着刀刃,意味深长地看着他笑:“你别以为魏玄枢很厉害,我谢师兄在的时候,门中谁不拥戴?谁会把他放在眼中?那时,王师弟整天都站在门外求见我师兄,不过师兄说他心性多变,不堪为伍,派我打发他,我便躲在树上,用师兄给的点心扔他,哈。”说到此处,他笑意忽地一黯,盯着跳跃的火光,面上闪过一抹悲恸,半晌,涩然低语,“可惜,谢师兄死了。”
萧熠不为所动地淡淡道:“而你没有本事收服他的势力。”
宫饮泓仿佛被狠狠戳中了痛脚,浑身一颤,飞速抬眸,猛地欺身而近,铿地将匕首插进了他身后的岩壁:“你会不会说话?!”含怒双眸与他冷漠的眼睛对视了一会儿,忽回身忿忿将剩下的鱼肉全塞进了嘴里,报复似的一口气吃得精光。
呵,原来被自己说中了。
萧熠微挑眉峰,昂首端坐,垂眸不语。
一时间无人开口,四下里只有火光燃烧噼啪作响之声。
宫饮泓负气地三两下灭了火,躲在黑暗里取出怀中的小琴乱弹一气。过了一会儿,细微的铮铮声渐渐平复下来,化作萧熠熟悉的神弦歌第三曲,《圣郎曲》。
“……不错,”琴声中,宫饮泓忽幽幽开口,“我没本事收服原本属于谢师兄的势力。”
“从小到大,我在他的庇护下,虽也吃尽了苦头,却从不用操这些心。我以为这场争斗师兄一定会赢。可是在万法门中,从来没有一定的事。当初师父将我带回门中,允诺我有资格追逐门主之位的时候,恐怕也没想到今天。”
萧熠神色一动,忽想起了那件轰动江湖,流传至朝夕城的传闻:据说公输煌年轻时惩奸除恶,很是收拾了许多恶贯满盈之徒,却对那些恶人留下的子嗣网开一面,不仅没有赶尽杀绝,反而带回了万法门收为徒弟,为了弥补他们的丧亲之痛,承诺将来会将万法门主之位传给其中之一。
听闻这传说时,他还道公输煌不过是做戏,没想到这群人当真被他养大,还抢得如火如荼。
萧熠眸光一转,冷声嘲讽道:“公输煌与你有不共戴天之仇,你难道为了门主之位,便将之一笔勾销?”
“不共戴天?”宫饮泓弹完了最后一个音,指尖停在琴上,嗤地一笑,“一边是罪有应得,一边是恩重如山,我凭什么报仇?”顿了顿,他双眸泛寒地恨恨道,“但谢师兄不是罪人,他的仇,我非报不可。”
……所以他想当门主,只不过想给师兄报仇?
那有何难?
“谁杀了他?”萧熠恨不得三两下劈了这个人,好回去继续做自己的神君。
“师兄死在昆华洞里,”宫饮泓咬牙道,“那是门中禁地,只有下一任门主才能进去。我闯了三次,都被守门人拦了下来。”他拇指抚过脸上的疤痕,狠厉地一笑,“我去求师父明察,可师父说,师兄只是没能通过试炼,所以灰飞烟灭。”
全是废话。
“然后呢?”
“然后?我一怒之下,叛门而出!”他眼中的火光燃烧至此,不知想到了什么,忽地化作一泓春水,意味不明地瞧了萧熠一眼,放低了声音缓缓笑了起来,“那时我被门人追得四下逃窜,又不知所措,于是我……去求了一次神。”
“你去灵山?”萧熠眉头缓缓拢起,露出一抹不屑的讥讽神色,不耐道,“如何,神女可告诉你是谁杀了他?”
“求神的人太多了,”宫饮泓回想起当时的场景,移开眼,有些难过地轻叹了一声,“我等了三个月,也没有等到他的回应。那时我才明白,神总不会永远庇佑你一个。人啊,还是得靠自己,所以——”
所以他回门争夺门主之位,为此害自己离魂。
萧熠攥紧了掌心——他就知道,他们拜祭的什么灵山神女根本就没用,还不如拜他!
“……不论如何,这次我会正大光明走进昆华洞,为师兄报仇。”宫饮泓回过神来,将话头扯回正事,志在必得地一笑。
可那与自己何干?!
萧熠冰冷的目光落在他微扬的嘴角那抹淤青上,忽觉手痒,暗悔方才揍得不够狠。
“说起来,今日可真是危险。若不是恰好有流沙,我还真对付不了那么多人,以后还是小心点好。”宫饮泓眸光一亮,朝他看来,“对了,不如给你换个称呼吧,我若大叫‘神君’,‘萧熠’,太引人注意了些。”说着他捡起枯枝,兴致勃勃地在地上写了“‘灵照神君萧熠’六个龙飞凤舞的大字,“你觉得叫什么?灵灵?小照?小熠?”
怕不是脑子里进了沙子。
萧熠冷漠扫了他一眼,不予搭理,魂魄霎时没入绛灵珠中。
“你也不想别人知道你在我手上吧?”宫饮泓一手晃着绛灵珠,一手拿着枯枝在每个字上画圈,自得其乐地嘀咕,“小熠不行,和萧熠差不多……灵灵吧,天灵灵地灵灵,听上去比较吉利……照儿,你说呢?”
不知过了多久,绛灵珠猛地一闪,仿佛其内的人终于忍无可忍,一阵邪风拂过,地面上尘沙翻滚,“熠”字的“火”霎时消失,只留下“羽白”二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