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是报复,许是仇怨。
收回视线,亓官慕寒收回视线,不紧不慢地将门合上。
他是药门邪尊,妙手回春,可活死人肉白骨,但他从不认为以人命至重,有贵千金。他忘了很多关于醒来之前的事情,却永远都不会忘记,他曾有个很重要的存在,就是死在了人的手上。他不会滥杀无辜,但绝不轻易同情任何人。
亓官慕寒松开盖在归麒眼前的手,看到这小小的少年鼓起腮帮子,漆黑的眸子不满地等着自己,亓官慕寒不禁柔了眸光:“怎么了?”
“里面是什么?”
“一个半死不活的人。”
他不会轻易同情任何人,不会轻易靠近任何人,除了他面前的这个少年,因为他的心里一直都有个声音在说——他是特别的。
“师尊,我们回去吧。”
“好。”
“馒头,你不要挠我的头发。”
“吱吱吱~”
“别乱叫……”
吱嘎吱嘎——
合上的木门重新被打开,仍是那只斑驳的手臂——一只秀气小巧的手伸出来,将那斑驳的手臂抓住,拉回去。被抓住手的人表情惊恐地“望”着某个方向,身体抖如筛糠,他挥舞着手臂,鲜血淋漓的口中发出苍白单薄的“唔唔”之声……
木门又被缓缓关闭,再不见打开。
牵着徒弟的亓官慕寒弧度极小地回了下头,归麒跟着回头望了望,问:“你在看什么?”
亓官慕寒摇了摇头,垂下眸子,目光撞进一片黑色,“叫师尊。”
归麒木木地喊了声:“师尊。”
亓官慕寒微不可视地弯了弯嘴角,不再多话,旁边又响起归麒和馒头的无厘头的“交流”声,生活变得热闹多了,而自己也真实了许多,不再是冰冷无情的灵器。
“师尊,我怎么觉得这巷子两头这么像,咱们不会走反了吧?”
“不会。”
但是!
一大一小一狐狸默默地站在荒山野地,大眼瞪小眼。
归麒眨巴眨巴眼:“师尊,你没告诉我你不认识路啊。”
亓官慕寒神情自若,没半点心虚地说道:“我记得拐个弯儿就到了。”
“我记得我们拐了不止一个弯儿了。”归麒无情地拆穿,“你该不是抱着拐个弯儿没到就再拐弯儿,再没到就还拐弯儿,一直没到就一直拐弯儿的念头吧?”
亓官慕寒没说话了,但归麒从他眼神里看到“难道不对吗”的意思。
“……”归麒气得没话说了,柔了把馒头,“算了,还是我带路吧!”
亓官慕寒神色微动:“好”
暮色苍茫,渐渐的,归麒发现他们遇到的活物越来越少,地方也越来越偏僻了。
归麒停下来,亓官慕寒也跟着停下。
一大一小一狐狸默默地站在野草丛中,大眼瞪小眼。
亓官慕寒:“你找的路。”
归麒脸颊一红,低着头戳着手指:“我记得醉生梦死离城北的乱葬岗很近的……”
亓官慕寒抬了下眉,淡然地扫了眼荒凉的四周,遍地的孤坟,还有不少被野狗刨出来、被啃的不堪入目的尸体。
“所以你就满大山地找乱葬岗。”
归麒恼羞成怒地瞪亓官慕寒,但由于身高劣势,只能仰着头,半分生气的样子没有,在亓官慕寒的角度看来,就是一只张牙舞爪的小兽,没有任何威胁性。
但归麒的动作太大,导致趴在他脑袋上的馒头措不及防,“咕噜”往后面滚落。
馒头后脚爪子凌空勾住衣袍,又利索地爬回归麒的头上,以防不测,它用爪子勾住归麒的头发。
“啾啾~”
归麒扯回被馒头抓得有点疼的头发,抓得还挺紧,半天扯不动。
归麒无奈道:“馒头,把你爪子松开。”
“嗷!”
亓官慕寒垂下眸,指节分明的手指轻轻放在馒头的颈后,馒头如被突然点到了死穴,老实极了,乖乖把爪子松开,然后眼睁睁地看着自己呆了近四年的“窝”越来越远。
归麒突然发觉头顶上一轻,他仰起头,便看到师尊面不改色地将馒头放在他自己的肩膀上,动作行云流水,无半点不适。
馒头则老老实实地趴在亓官慕寒的肩膀,应是被亓官慕寒的气势震慑,不敢乱动。
白毛毛的馒头和雪色的衣服几乎融为一体,像个装饰用的大毛球。
看着气势被绒毛球软化的师尊大人,归麒忍俊不禁,就在他要笑出来之时,他惊愕地看着乱葬岗里面抖动着的火光,以及被火光旁的黑影,归麒抓住亓官慕寒的衣袖,小声地压低了声音: “师尊,那是人还是……”
亓官慕寒默默看了眼自己的袖子,旋即往后看去,神情自若道:“人。”
听到是人,归麒偷偷把手松开,嘴里嘀咕着,“大活人怎么半夜出来烧纸。”
没有拆穿小徒弟的窘迫,亓官慕寒主动牵着归麒的手,接着在归麒口中塞了颗药。
归麒眨了眨眼,没有多问,乖乖将药丸吞下。
师徒二人朝那人靠近,在坟前烧纸的人似有所察觉地朝他们的方向看过去——同时,归麒亦看清楚了对方在冥纸燃烧的火光的照应下,那张堪称恶鬼的面容!
那人穿着一件极肥大的黑袍子,因而辨认不出性别,他看见亓官慕寒和归麒两人后,慌忙后退,并将兜帽盖上,把自己裹得严严实实,生怕漏了一丝缝隙出来。
“你们别过来!”
声音隔着厚重的布料,发出的声音沉闷,而且粗糙沙哑,但隐约可以分辨出来说话人是个女子。
归麒看了自己的师尊一眼,便看到亓官慕寒的视线落在地上燃烧的冥纸上,好像在想什么,归麒只好又看向女子,一脸的乖巧无害:“大姐姐,我们没有恶意,只是想找你问问路。”
女子低下头,低声地解释起来:“我并非担心你们是恶徒,只是我身患恶疾,恐染给你们。”
会传染的恶疾?
归麒顿时想起师尊方便给他吃的药丸,难道他那时候就知道了?
见这一大一小得知自己有会传染的疫病,既没大惊失色,也没嫌恶厌弃,女子站在原地询问:“我叫莺歌,敢问二位去哪里?”
归麒回答:“我叫归麒,这是我的师尊。我们在找一家叫醉生梦死的酒楼。”
见对方没有告知亓官慕寒的姓名,莺歌也不在意,她摇了摇头,说道:“抱歉,我并不知晓那个酒楼在何处。”
莺歌重新跪回坟前,她拾起放在旁边的冥纸,投入火中,露在袍子外边的手苍白秀气,在火光的投射下,看起来几乎透明。可能是病痛的折磨,她看起来非常疲惫,在坟前的身影显得十分佝偻,但难得遇到一两个见了她不会掉头就跑的人,她似乎很高兴,一个人开始自说自话,声音有些缥缈,有点空洞。
“你们一定觉得很奇怪,为什么我要大半夜来上坟烧纸?”
亓官慕寒是个不多话的,归麒虽然略感好奇,但一时不知道怎么回答莺歌,莺歌好像并不在意他们想不想知道,或许她只是想说出来而已。
“我是一个普通农家的女儿,受父母之命嫁给从未见过面的夫君。婚礼的当晚,我以为我会有一个普通但幸福的家,但没有想到,厄难就此降临……”
原来,莺歌嫁给丈夫宋杰之后,不到半年,家里的公公和婆婆相继患上了‘腐骨疮’,这种毒疮不会立刻要人的性命,但皮肤会慢慢地腐坏、化脓,乃至脱落,过程疼痛难忍,身体也会随着毒疮的严重性而越来越虚弱,直到毒疮长至骨髓里,人也就再无性命可能了。
腐骨疮的传播源来自淡水中的一种名为“齿鱼”的鱼类,这种鱼在蓝城附近的水域很常见,是可以食用的,但在冬季没有食物的齿鱼会吃掉同类,病变也就此产生,吃掉同类的齿鱼会在冬季结束之前死去,随着病变的齿鱼的死去,春季后的齿鱼也就是健康无威胁的。所以有常识的人都不会吃初冬到春前的齿鱼。
但莺歌的丈夫显然不是那个有基本常识的人,在莺歌回娘家的时候,宋杰贪便宜捡了河里的垂死的齿鱼,顿成汤给染了风寒的老父亲食用,宋父因此成了家中第一位患上腐骨疮的病人。
腐骨疮最可怕的是传染性很强很快,简单的皮肤接触就有可能患上,且救治的药十分复杂,药引更是珍贵,先不说药引的贵重,只单单说制药的过程,寻常人还没等大夫炼出药来,便一命呜呼了。
莺歌从娘家回来,原本其乐融融的家已经变得乌烟瘴气,家里的两位老人被丈夫关在门外,原本莺歌还想质问丈夫,但宋杰看到莺歌将倒在院中的只剩下半口气的二老扶起来时,脸色大变,无情地将房门关上。但不管莺歌如何请求,门如同被灌了铜液,纹丝不动!
没有办法,莺歌只好带着公婆在山上的破庙去暂住,破庙虽破旧,好歹是能避雨的。可庙里什么都没有,在这样的冬日,哪里是两个病入膏肓的老人受得了的?她身上无分文银钱,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两个平日里对她如亲生女儿的老人一天比一天腐烂,看着公公的胸腔脱落,露出肋骨和内脏,连说话的能力都没有,看着婆婆的双腿被烂得从身上脱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