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雪禅陷在烈焰冰刀般的苦楚中难以自拔,但朦朦胧胧地听见了舍脂的声音,他居然十分想笑。
“好……”他艰难说,“等下次遇见他了……我一定……好好收拾他……”
山洞内寂静了一瞬,舍脂张着口,不知道该说什么,钦琛捏着参片的动作亦僵滞了,他们心知肚明,下一次再见到黎渊是什么时候?只能在逐鹿战场,在那个他们注定要奔赴最后归宿的地方。
“你……你要好好养身体……”舍脂吸吸鼻子,“就让黎渊去当英雄吧,这是他应得的报应。”
这时,天空中由远及近地碾来一片轰隆雷声,大块阴影如降世之灾,笼罩在数座大山之上,原本就昏暗的天光一时间更加阴沉晦暗,就在舍脂和钦琛疑惑时,只听遥远的苍穹上传来一声恒古旷远的龙啸,它传遍天际,裹挟霹雳与奔流不息的江海,一往无前,径直冲逐鹿扑去。
舍脂目瞪口呆,她震惊道:“刚刚过去的那个是……是黎渊?!”
钦琛虽然仅见过这个传说中的应龙一面,却对他的印象却无比深刻,他讷讷点头:“好像……是的。”
“黎渊——!”舍脂破口大骂,“我打爆你的狗头了!妻儿都在这,你不会下来看一眼再走?!”
苏雪禅又是痛,又想笑:“他……他不知道……”
舍脂忿忿喘着气,半晌又坐下来,继续给苏雪禅擦汗:“不过他居然打算就这样一路横冲直撞到逐鹿,正面硬抗蚩尤……行,我算他是条汉子。”
夜幕逐渐笼罩四极,蓦地,从逐鹿的方向再度传来一阵震荡的波纹,此刻天地间没有明月,没有星光,所有的一切都淹没在浓稠的黑暗中,黎渊化身的应龙周身虽然能够散发金光,可这光丝毫不能穿透茫茫黑夜,它犹如身处海渊,只能尽力照亮四周的方寸之地。
——光明在这一天被剥夺了它原有的能力,长夜漫漫,自此降临!
舍脂手中急放灵光,可平日能够映亮旷野的灯火,在此时只是一团有颜色的雾而已,要挨得极近才能看见一点东西,他们被吞没在无形的深海中,所有都是虚无,所有都是枉然!
“这不可能……”舍脂咬牙道,“这不可能!除非蚩尤吞吃了日月星辰,否则他凭什么剥夺光明!”
“你怎么知道他没有这个能力?”钦琛低声道,“他本来就是掌管杀伐纷乱的兵主,昔日陛下也是倾尽所有才将他击溃的……”
巨狼停下脚步,苏惜惜牢牢抱住它的脖颈,苏寒波和苏星摇亦无措地环顾四周,他们被全然困在深不见底的黑夜中,连看清前路都做不到。
“怎么办?”苏纤纤道,“这里黑得好蹊跷!”
“只怕不光是这里,”巨狼道,“洪荒有大麻烦了。”
苏纤纤的怀里忽然隐隐发亮,她低头一看,却是舍脂的紫绶云光带还在缓缓生辉,透出神圣的佛光。
它从苏纤纤怀中游曳而出,如一道紫色的流云,徐徐向前探去,苏纤纤欣喜道:“好!那我们就跟着它走吧,一定能找到哥哥的!”
应龙陷在一团不可突破的漆黑中,完全迷失了前行的方向,但它能感应到,蚩尤心脏跳动的强度一次比一次更大,很快,他就会从九幽黄泉中爬出,再一次于坤舆间掀起无尽的腥风血雨……同时,也会再一次带走它的心魂,它的挚爱与生命。
它盘旋在天空中,愤怒地仰天咆哮,声震九州!
西王母微微一笑,她伸出双臂,慢慢睁开眼睛,于是应龙头顶的青苍便骤然亮起两颗明亮璀璨的星子!
“尽我所能,祝君……无往不利,所向披靡!”
九天之上的神祗于睡梦中惊醒,沉眠在四方的上古海神亦在无光的黑里沉沉叹息,过去与未来的神皆为因果而衰老虚弱,又为因果睁开双目,凝视着尘寰里唯一一个逃脱了小五衰劫的君主,顺天佑畿辅时应龙神。
“众生万物,皆有灭亡之时。”
“太虚广阔,坤舆广阔,星河银汉广阔,大道之境广阔,唯熙攘生灵瞬似昙花,不可言说。”
天上地下,所有的神明异口同声:“然天道无常,金仙亦有溃散轮回、寂灭诸世之日,但长夜既在,薪火便不能休止!”
“如今就以无垢之身映此业障,目为明星,魂作长灯——祝君无往不利,所向披靡!”
——不尽的星光在混沌黑暗中乍然熠熠,太古的天体于千年一次的轮回中转向世间,重新在颠倒世界的劫难里创造昼夜,创造光明,创造燃如明灯般的希望!
应龙骤然长啸,双翼铺天盖地,跟着漫天银河指引的方向飞往逐鹿,飞往一切的起始与终焉!
繁星烂漫,亦映照出苏雪禅苍白无力的脸庞。
在他浅薄虚幻的梦境中,有长龙飞掠天涯,温柔衔来一支灼灼盛放的桃花,花瓣绯红,洒落如雨。
第74章 七十四 .
逐鹿平原, 万古黑暗寂静无声,但就在伸手不见五指的漆黑中,逐鹿中央的洞口却透出红得仿佛能滴出血来的不祥光芒,封北猎手里捏着一个厌火国神人的脖颈,毫不留情地压榨着他身体里的最后一滴鲜血!
他们大可以将这些神人一下杀光,然而他们不能这么做,召唤蚩尤的灵魂需要一个持续长久的过程, 他们只能尽量延长每一个神人的使用时间,以便这些血液能准确无误地为蚩尤引领一条回到尘世间的道路。
目前活着的神人,已经不足一半。
又一具放干了血的尸体被心无旁骛的封北猎随手丢开了, 底下的神人早已在一次次的躲闪中精疲力竭,他们甚至不再感到兔死狐悲的哀伤,只是盼望着被风伯雨师抓到的神人能撑得久一些,好让他们死亡的期限也可以随之推后。
狂风紧接着卷向瘫倒在地的纹娥, 她面目狰狞,不甘地大喊一声, 竟然揪住自己身边欲要逃跑的人,使力将他推向那阵旋风!
“纹娥!”被拽出去的纹圭目眦欲裂,歇斯底里的咆哮,“你这逆子!你这孽障——!”
但狂风无情, 不会因为目标的变更而迟疑半分,纹圭的身体被高高抛上天空,他精美华丽的袍服散开,头戴的冠冕也摔落在地上, 于瞬间猝不及防地迎上扑面而来的万千刀锋!
“国君,”封北猎面无表情,连眉头都不曾皱一下,“我来送你上路了。”
“啊啊啊——!”纹圭嘶声惨叫,在半空中被先后两道冰刃砉然洞穿,血如溅虹,猛地喷洒进黄泉入口!
“父王!”纹川挽救不及,顿时发出一声绝望的悲鸣,他不可置信地看着纹娥,狠狠一掌扇在纹娥面上,直将她打得嘴角溢血,鬓发散乱,“你这个……你这个畜牲!”
纹娥不管不顾,只是捂着脸庞尖叫:“我不想死!你愿意替代他,那你就去啊!”
纹川下意识地回头看向纹圭,目光中不自觉地流露出恐惧之色。
纹圭的惨嚎还在继续,他既然身为不死国的君主,自然拥有顽强的生命力,于是放血对他而言变成了凌迟一般的酷刑,然而他的血液却是所有神人中最有效的,深渊下传来的沉闷响动越来越大,羽兰桑面露喜色,手掌一扬,一道冰刃再次从下方刺上,再次生生捅穿了纹圭的腰腹!
血喷更甚,纹圭口鼻溢血,喉间发出无力的嗬嗬声,然而他再生的能力根本抵不过生命流逝的速度,痛苦的死亡也只是几个呼吸间的事了。
就在此时,逐鹿远方龙啸漫天,应龙裹挟万里大江,冲这里咆哮而来!
封北猎目露凶光,恶狠狠道:“碍事的东西又来了!”
羽兰桑皱眉道:“怎么办,现在就开始为王上准备复生的肉体吗?”
封北猎眼中神光一厉:“那就现在开始罢!”
羽兰桑深吸一口气,自怀中祭出一张破旧不堪的山海图,那图纸昏黄旧脆,迎风便涨,到了最后,几乎变成一面能够遮蔽天空的巨幕。上面用模糊不清的笔触点画着山川河流,日升月落,隐约可以看出朦胧的人形。
应龙放声怒吼,轰然撞在铭文刻画的结界上,发出一声大地摇撼的巨响!
羽兰桑咬紧牙关,厉喝道:“起——!”
山海图蓦然发出剧烈的强光!
洪荒大地,无数山脉轰隆作响,犹如被不可阻挡的伟力抓住摇晃,搅动得大地一片颠簸混乱,同一时间,从九幽黄泉的入口猛然伸出一只半透明的血红巨手,伴随一声犹如猛兽嚎叫般的狂笑,隆然砸在逐鹿大地上!
封北猎浑身战栗,嗓音尖锐得几乎不像人声:“王上!是王上啊!您终于回来了吗!”
羽兰桑面色惨白,她喜悦地咬住嘴唇,迸发出一声力竭的嘶叫,地图上接连亮起数条山脉的印记,与此同时,黎渊也一头撞开摇摇欲坠的结界,浑身披挂刀锋般的厉芒,龙目璀璨如熔金,龙爪狰狞如利刃,它怒吼一声,终于在千年后又一次直面这命中注定的宿敌,兵主蚩尤!
接天踵地的血红色巨人从黄泉的入口攀爬回活人的世界,口中发出犹如雷鸣般的怒吼:“给我力量!我要力量——!”
羽兰桑全身发抖,亢奋厉啸道:“王上!兰桑愿意将所有一切都献给王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