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二连三的巨变已经令苏雪禅身心俱疲,千年前的过往,就像是把一个甜蜜美好,世间仅存其一的幻梦狠狠击碎在他面前,他嘴唇惨白,哆嗦着笑了起来:“我只有一个人,就算有这个丑陋的疤痕又能如何?我做不到的,我无能为力……”
“你还有洪荒。”烛龙目露深意,“它渴望和平,已经渴望了千万年了。”
苏雪禅一怔,不由抬起头来,去看那高旷无垠的天幕。
“我……”他的目光从迷惘中渐渐攫取到一点神光,“我不明白……”
烛龙闭目不语,天地沉浸在一片安宁的寂静中。
在这样厚重的黑暗里,苏雪禅想到了很多。
困苦不堪的黎民,忍受了千年压迫的飞禽走兽,在不尽的死亡与折辱中失去了一切的妖族,以及接连不断燃烧的战火,鲜血和漆黑的枷锁一样多,泪水和高铸的铁笼一样多……
他的脑海中忽然响起多年以前,那个领胡族妇人的声音。
“等到春天不忙了,我还要让他给我的簪子上再雕一朵花……这个男人,死心眼得很呐!”
“我想要……”苏雪禅颤抖着,“我想要我的声音,我们的声音被碧落至黄泉的所有生灵听见……可以吗?”
烛龙蓦地睁开眼睛,霎时间,日月争辉,星子灿烂。
“我要他们站起来,我要他们不再被铁索缠身,我要他们自由,我要他们能有尊严的活着……我要他们抛弃所谓的命运,学会不顺从,学会如何挺直脊梁,学会如何与天争命——”
一滴泪水直直坠下云层,坠下茫茫的大地。
“——我要他们……能看见花。”
时间又开始流动。
舍脂琴音同狂风骤雨轰然炸裂在一处,但她终究不敌两个大能的联手出击,被那巨力打得重重喷出一口血来,鼓阵的声音在停滞过一次后也愈发急促。与此同时,天边的佛国和血海悍然降临,凤凰挥动羽翼,浩浩荡荡的金甲神人从昆仑玉山的方向席卷而至,更远的北方波涛汹涌,上万精锐龙骑乘着风浪,气势汹汹,朝这里一往无前地吞没过来。
“虽然那群废物睡着了,可他们的狗还有力气,”封北猎面带笑意,神情阴冷,“真叫人遗憾。”
烛龙不顾翻覆似海的蚩尤怨气,猛然仰天长啸一声!
这一声犹如它在数月前甫一醒来后发出的震响,它穿越高山,穿越湖海,穿越数不尽的都城古国,穿越阴暗的沼泽和不见天日的洞穴深渊……它是洪荒初开时的一声晨钟暮鼓,是天地浑溟时分开清浊、震断虚实的分割,不可阻挡,无以匹敌。
——但能被所有人听见的,却是另一个人的声音。
“……自从千年以前,我们便在黑暗里踽踽独行……”
这个声音乘着万里长风,温柔扑没春日的飞花和溪水,扑在每个人的耳畔。
青丘山巅,苏晟和苏斓姬蓦然抬头,看向风雪扑朔的天空。
“阿禅……”
“是阿禅吗?!”
远在千里以外的苏寒波和苏星摇也不由惊诧大叫起来。
“是大兄!这是大兄的声音啊!”
昆仑玉宫,西王母的容颜枯老,往日如烈阳般璀璨的荣光也消弥不见,但她却轻轻抬起手臂,露出模糊而欣慰的微笑。
苏纤纤和苏惜惜呆愣,舍脂转头看向烛龙的方向,数十万大军困惑不解地左右探看,封北猎眉头拧起,羽兰桑低声道:“烛龙在做什么?”
空桑城中万人仰首,北方草原群狼望月,西山中曲,伯容屿放下手中的卷宗,不死国王宫,闻语目光清澈,凝视着她永生永世也到不了的遥遥远方。
黎渊的指尖轻微颤抖,在那一瞬间竟然说不出话来。
第57章 五十七 .
“……在过去的无数年里, 我们被迫放自己的家园,流浪在洪荒的角落……”
四海境内,无数或为人身,或为兽形的妖族抬起头颅,看那天空湛蓝广远,一望无际。
“……有多少同胞戴上象征奴隶的枷锁,终生无缘登上大道……”
背负沉沉石块的劳役, 将千斤重担压在肩头的奴隶,血汗滴滴落在泥土中,脊背上还残存着鞭痕的仆从都垂下眼睛, 望那大江涛浪无垠,千古奔流。
“……有多少同胞烙上沦亡的印痕,跪在地上,用身体支撑起神人的都城……”
这个温和而坚毅的声音一开始还是断断续续, 不甚流畅,但越到后面, 他话语里的悲伤就越是沉重。
他颤抖着发出一声哽咽的吐息,于是广袤大地上,就渐渐升腾起了抽泣的余音。
封北猎面色骤变,他怒吼道:“阻止他, 让他闭嘴——!”
“别做梦了!”舍脂降下无匹巨大的法身,“该闭嘴的人是你!”
血海万顷沸腾,咆哮着冲向大地,封北猎手中厉芒闪动, 羽兰桑脚下冰雨万千,就在他即将要同舍脂对撞在一处的时候,长空锵然一声,一柄长戟从天际飙射降下,打着旋擦过他的侧脸!
“你的对手是我。”血海中升起一尊如天神般高大健美的人形,罗梵的肩头刺着魔火般诡异华美的淋漓墨痕,目光阴沉,“别找错人了。”
舍脂微不可闻的轻哼一声。
“……捏碎毒蛇的七寸,就能打破神人的禁制;顺着咒术的纹路反刻回去,就能从此破坏囚枷,将性命重新握在掌中……”
苏雪禅的声音不受任何力量的阻止和约束,依然如春风般吹拂过饱受折磨创伤的坤舆。闻语深深注视着庭下飞过的一瓣桃花,仿佛它就是那个虚无缥缈的声音的化身,她犹豫着,将手指搭在脖颈处的铜铸囚枷上。
从神人的王都,再到不知名的小小村落;从华丽奢靡的宫殿,再到驵会遍布污秽的牢笼;从歌舞升平,繁华似锦的长街盛会,再到肮脏破败的寒窑陋洞……不知有多少人都将手指轻轻摸索在禁制之上,黯淡眼眸中闪过一丝期盼的亮光。
封北猎目眦欲裂,终于知道他错在何处了!
他为了强占五方山系中的妖族领地,已经指挥各国派遣出了各自的前锋军队,而为了同应龙在钟山一战,又使数十神人国精锐倾巢而出,现下神人境内兵力匮乏,可妖族又偏偏在这时得到了能够解除禁制的办法……
不,不可能的,像狗一样在地上讨食吃的卑贱东西,为了免除一点刑罚,甘愿出卖同族,出卖尊严的下贱东西……就算解除了禁制,被压迫洗脑了千年,骨子里的奴性也是根深蒂固,不会就这样……
“……可我们什么时候才能真正站起来?套上枷锁,拴上绳子,忘了我们曾经也飞翔在九天之上,忘了我们曾经也奔跑在山林之中……在过去的千百年里,自由是不被允许的,尊严是不被允许的,大声说话是不被允许的,开怀欢笑是不被允许的,就连爱也是不被允许的!这样的生活,真的是你们想要的吗?”
“站起来,站起来啊!”
“我们过去也是能与天空和大地拼搏的族群!我们过去也能征服高山,征服狂风,征服闪电和海洋,昔日我们也能与大道相争,在天劫下不屈长生或者成为陨落的星辰,我们不应该是这样的啊!我们怎么变成这样了!”
春风勾动苍穹之上的滚滚铅云,在闷热潮湿的混沌中酝酿出第一声震破惊蛰的雷鸣!
天地间风雨欲来,但这风雨已经不是封北猎和羽兰桑所能掌控的风雨了,它在人潮中暗流汹涌,在芸芸众生的心间波荡起澎湃的火焰!
——狂风骤雨过后,便是碧空如洗,万里辉照。
“远在他乡,就回到自己的国;国都尽丧,就重建一个家乡!”
苏雪禅已经抑制不住地痛哭了起来:“春天……春天开的桃花多么美,你们就不想去看看吗?”
厌火国的破旧草屋,男人抱着自己刚刚满月的孩子,孩子的脖颈还是一片稚嫩的光洁,没有枷锁,也没有铜钉打下的丑陋烙印,身后,他的妻子正挣扎着从冰冷的床上坐起来。
“不知道我们还有没有希望了……”她悄声说道,“但是囡囡该看看花,她不能一辈子都呆在这里,走我们的老路……”
男人将熟睡的孩子轻柔放在女人怀里,手中握着一把粗糙的刻刀。
“好,”他说,“我领你回诼明山。”
“我们去看看春天的桃花。”
林氏国,年迈的老人躺在蓬乱的茅草堆中,身上盖着一席破旧的草毯,身边围着一圈半大的孩子。
这里是都城中最角落的地方,也是苍老衰弱的奴隶等死的地方,没有身份尊贵的神人会来。
他喘了一口气,用枯瘦如柴的手掌,从充当枕头的枯叶草枝中颤颤巍巍地摸索着。
“我要死了……”他咧开嘴巴,从喉咙中发出风箱一般粗重的喘息声,“但你们……终究还是可以等到这一天的……”
“爷爷……”衣衫褴褛的少年们咬牙流泪着,他们不敢哭得太大声,唯恐招致神人的注意,“你……你别走……”
老人从“枕头”底下,艰难地摸出了一把没有刀柄的刀刃。
“解开……照他说的方法,解开……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