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雪禅沉吟道:“现在外面太乱,就算骑着驺吾到钟山,只怕它们回来也会遭遇危险……”
“你们先骑着它们出西山系吧,”伯容屿道, “御剑是耗费气力的事,如今大战在即, 能省力一点是一点。”
苏雪禅不好拂了他的好意,于是道:“那就多谢您了。”
他又转头问舍脂:“你的军队要怎么处理?”
“我让他们先回欲界天了,”舍脂道,“等有情况了再叫他们出来吧。”
苏雪禅点点头, 回身正欲告别,就见城门处渐渐聚拢起许多衣衫破败,眼神中带着惊惶之色的百姓。
连绵数月的战争和杀戮已经让他们像惊弓之鸟一般开始畏惧生活中的任何细小波澜,先前逃往深山中的一部分民众见战事平息, 于是又顺着城外密道回城重建家园,而有的就此杳无音信,再也没有从山林里出现过。
“恩人……别走了……”
“留下来吧……”
哀哀的恳求声响起,回荡在城外空旷的山野上。
苏雪禅向前看去,前日大战留下来的遍野尸体还未来得及收敛,到处都是斜插在地上的断裂刀剑,破损盾牌,还有零零碎碎散落一地的甲衣铁鳞,残缺不全的旌旗在风中萧索飘荡,脚下的土地依然带着粘腻的血色……而他回过头,就只能看见一个个努力喘息着,在乱世中拼命挣扎苟活的无数黎民。
他们命如苇草,是芸芸洪荒中再常见不过的身份低微之人,可他们何错之有?
他心下酸涩,但却无法停下脚步,回应他们的渴望和心愿。
苏氏姊妹接过伯容屿手中的缰绳,拉着两头高大驺吾走向苏雪禅和舍脂。
“哥哥,我们该走了。”
苏雪禅深吸一口气,示意舍脂先坐上一头驺吾,他则转过身去,对伯容屿和他身后的将士百姓道:“天下无不散的筵席,大家……就此别过吧。”
伯容屿一抱拳:“路上千万小心珍重,再见。”
他翻身骑上驺吾,苏纤纤和苏惜惜变身白狐,跃到他的臂弯中。驺吾长鸣一声,猛地跳起,它们奔跑在呼啸狂风里,转眼间就将中曲城远远甩在了后面,待苏雪禅再去看时,只能望见飞速后退的景色在视线里模糊出一片棕褐,将那些细密的人影颠簸成摇晃不定的粼粼波纹。
“走吧。”纵然风声凛冽,但舍脂的声音还是清晰可辨地传进他的耳朵,“日后还有机会再见的。”
他最后看了一眼逐渐凝聚成点的中曲城,毅然骑着驺吾消失在了茫茫山林间。
而远在千里之外的黎渊等人,却被阻拦在了北海的入口,共工台处。
往日波澜壮阔的海泽此时尽数淤堵百里绵延不化的厚厚冰层,两岸冰封雪盖,寒意侵肌,江流入海处的渎渠上更是堆起一座冰山,把汹涌河海完全挡在一侧。
大江泛滥,高涨的水位将陆地淹没在一片汪洋中,所幸北海荒芜,此地并无多少生灵居住,又有两侧高山作屏,因此造成损伤不多。
“龙君,”蛟龙部统领申洛水上前道,“北海怎的忽然多了这些冰山?依属下看,定是逆党所为。”
黎渊站在云头,只是目不转睛地端详着那厚重雪白的冰山,右侧蟠龙部统领柳巡又上前道:“龙君,属下愿请命领兵,不出一时三刻,就能将此山凿开,重新使大江涌流。”
“退后。”黎渊道。
两个统领一愣,互看一眼后,唯有依言道:“是!”
黎渊向来寡言少语,不喜多话,千年前就是这样漠然的性子,千年后更甚,众人就算心有不解,也只得听从他的命令,不敢违抗分毫。
上万龙兽鼻喷寒气,齐齐朝来路后退了千米。
黎渊自云端蓦然化作应龙原型,黄龙浩瀚,羽翼遮天,它长啸一声,裹挟无匹的龙威向冰川的最厚处撞去!
饶是两位统领随黎渊征战多年,此时也不由被他骤然释放的威压逼迫得呼吸困难,柳巡艰难道:“龙君……为何要在此地浪费力气……”
申洛水勉力支起身体,在惊天动地的摇撼中遥望碎冰浮雪的漫天炸裂:“龙君这样做……自然有他的道理。”
雪雾弥漫,晶尘四溅,那宽坝般的冰山被黎渊一撞之下,已经迸出千万道或粗或细的裂痕,黄龙目色璨金,趾爪狞厉,牢牢盯着冰川之下的阴影,龙尾缓缓游移盘旋。
“冰下……有东西?”申洛水迟疑道。
柳巡心道不好,急忙下意识大吼:“警戒——!”
——冰川爆然轰碎!
滚滚黑烟骤然从冰雪洁白的海渊下蒸腾而起,将天空瞬间染成一片不祥的暗色,黑气弥漫,其中又夹杂着无数阴惨绿色,明显是含有剧毒。
“应龙神……应帝大人!”猛然响起的疯狂笑声在海渊下不住回荡,“好久不见,我真是没想到,原来您还能记得我呀!”
黄龙羽翼生光,黎渊化成龙形的声音低沉而喑哑:“相繇……风伯雨师真是下力气了,连你都能唤醒?”
——共工之臣曰相繇氏,九首,以食于九山。相繇之所抵,厥为泽溪。
这上古凶神,水神共工的部下,曾经被人间圣人禹斩去九首,镇压在共工台之下,只是不知封北猎和羽兰桑用了什么手段,把它从共工台下放出,又命它埋伏在这里等候应龙。
江海波涛暴涨,一个巨大的蛇头从冰川的破碎处缓缓探出,阴冷地盯着九霄之上居高临下的黎渊。
它直起身体,那无形的大江犹如托举它的宝座,将它送上水面。
“相繇……”柳巡不可置信地看着它,“它竟然还活着……”
申洛水朝后方打了个手势,警戒地看着前方,“再怎么说,它也是挂了神位的,自然不会那么容易消散天地……不要妨碍龙君,清场吧。”
相繇盘起粗硕蛇身,冲黎渊吐出青绿色的蛇信,它身长足有数百丈,腰身宽如河溪,虽然仅有一首,但靠近蛇颈的两边还残存着数道千年不愈的狰狞伤口,此时正一滴一滴地往下打落墨绿色的腐血,其腥气扑鼻,剧毒难言,甫一滴进江海,就染出了一大片苦腥黑水,顺着江流四溢,晴朗天际亦于刹那聚拢起满天的沉沉暗云,天光一派混沌。
“这么久不见,您还是如以往一般尊贵高傲啊,”它咝咝地笑着,大灯样的蛇目莹莹发绿,“我虽然身居神职,可也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会化龙呢……”
它挺起上半身,紧盯着黎渊的瞳孔阴毒刻骨,隐隐透出嫉恨,它轻声道:“您贵为龙神,能不能告诉我,我到底什么时候才能生出龙角,飞翔于天空?”
黎渊竟然笑了。
应龙的声音无比冷淡,笑出声时也是一等一的嘲意十足,它毫不留情道:“以你的天资和你造下的杀业,哪怕万世轮回,你都只能做一个匍匐在地上的卑贱爬虫……永远也不会有飞向苍穹的那一天。”
相繇再也忍耐不住,它气得浑身发抖,在那一霎那怒到极致。它仰天狂啸一声,如闪电般弹起蛇身,毒雾如雷火,向黎渊轰然喷吐,身下海泽亦发出不堪承受的爆响,而它则紧跟漫天毒云,朝青苍狠狠扑去!
“我要撕碎你的翼翅,折断你的龙骨,再剜出你的心!”它疯了一般地咆哮,“你不过是仗着天生血脉,如何敢在我面前耀武扬威!”
黎渊丝毫不惧,尾划万里长河向弥天黑云冲刷而去,面对毒牙狰狞的相繇,它亦发出震天龙啸,悍然与其相撞!
“即便有人能剜出我的心,”它低声道,“那也不会是你。”
龙威如狱,冲相繇重重压下,共工台仿佛炸开了一个光芒万丈的烈阳。黎渊是龙神,但它却在霎时间燃起了滔天烈炎,天地间明光似海,波涛浩大,砉然吞没了相繇的身体!
两个上古神祗以原形猛地对轰在一处,骤然掀起惊天狂澜!
——只是狭路相逢,总要有更勇者胜出。
相繇嘶声惨叫,就连血液中流淌的毒液都要在这强光中被蒸发殆尽,应龙紧接着一爪破开它的皮肉,漫天黑血狂洒!
“你想飞吗?”应龙隐含暴戾的龙息低沉响起,“那我就替你实现这个心愿好了。”
那龙爪利如刀锋,在势如破竹地撕开长蛇血肉后又生生拽住体内蛇骨,竟就这样拉着相繇飞上了万里云霄!
相繇痛得大声狂吼,拼命恐惧地在应龙爪中挣扎,只是它被牢牢擒住脊梁,若要从应龙手中逃脱,只怕要将全身断成三截方能做到。黎渊破开漫天黑云,将相繇甩在半空,万里长江从天际隆然落下,狠狠砸在相繇身上,如同从天而降的巨锤,把它瞬间打下天空,向地面重重坠去!
大地发出沉重的轰鸣,相繇浑身骨骼粉碎,仿若一摊烂泥,被接连不断的江水倒灌进共工台的深渊之中,连反抗的力气都没有,就让黎渊以神力合拢地面,再次将其封印在共工台之下。
数不尽的黑血从窄小缝隙间缓慢涌出,而压倒性的胜利,只需一个照面。
应龙化作人身,降落在临海的山石上。
上万龙骑已不必多说,柳巡和申洛水的身体皆在轻微颤抖,在目睹了这样一场大战后,他们竟有些不敢抬头直视黎渊的真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