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心跳如擂鼓,顿时侧头将鼻子埋在柔软毛皮里,连大气都不敢出一声。
别发现我,别发现我……
他能感觉到,今夜的黎渊较之以往似乎更加不可理喻,令人胆寒。他毕竟不是黎渊真正的爱侣……面对这个格外疯狂的应龙,他怎么能有十足把握从他手中全须全尾地逃出来?
海泽的气味混合着龙涎香沉沉压来,黎渊的脚步停在了书房外。
“你在躲着我?”他语调幽幽,在空旷无人的宫室内不住回荡,“别怕,我会找到你的。到时候,你就再也跑不了了……”
苏雪禅寒毛倒立,他虽然憋着一口气,但心脏却不受控制地在胸腔中猛跳,他眼睁睁地看着黎渊走进房中,硕长龙尾在地面上一晃而过,划出粼粼细浅的波纹。
书房虽大,但摆放的杂物却不多,苏雪禅听他脚步,却是在房中缓缓逡巡一圈,最后竟停到了书桌前!
“你是躲在这里吗?快出来吧。”他轻声呢喃道。
苏雪禅眼前一黑,几乎背过气去。
要怎么办?是要直接求饶,还是要窜出去继续逃命?这么近的距离,他能否保证不被黎渊抓住?更何况他走过的地面都是一片波光闪动的水泽,自己踏在上面无异于羊入虎口,对控水修为至深的应龙而言,无非就是动动手指的事。
怎么办?
他六神无主,浑身血液就像被浸入冰雪中一般凉透,只等黎渊失去耐心,一掌掀开桌案将他擒出……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了,他犹如被架在火上煎熬,连牙关都开始打战,就在这时,黎渊身体一动,居然又不声不响地走出了书房!
苏雪禅如临大赦,这才惊觉过来,他没有发现自己,刚才那句只是用来诈他的!
听着黎渊逐远去的步伐和呼唤声,他紧绷的肌肉尽数放松,忍不住支起身体向外探看了一眼,又脱力向后一倒。
——喀喇喀喇的机关声猛地响起,在寂寂夜晚简直大如惊雷!
苏雪禅:“!”
远处传来应龙受骗恼怒的咆哮声,他惊叫一声,向徒然陷下空落的黝黑洞口坠去!
第19章 十九.
顶上地板轰然合拢,苏雪禅于下坠中化作人形,沿着数百层大理石阶梯一路狼狈滚下,沿途磷火无风自燃,纷纷点亮黑暗无光的地道。
他就像个被鞭子狠抽后的皮球,一路骨碌碌转着扑通扑通往下摔,最终径直滚进终点的密室内,重重撞在半开的门框上。
苏雪禅:“……”
他挣扎着站起来,简直不知道要用什么表情来面对今晚的自己。
这点小打小摔他还不放在眼里,不过,这又是什么地方?
密室的门也是光滑细腻的云纹大理石,而且是半开着的,可见这里的主人很放心此处的保密性,只是没料到会被他今天误打误撞进来。
地底深邃,他完全听不见上面的动静,索性钻到里面,又将门虚虚掩上。
环顾四周,只见室内的装潢简洁朴素,唯有一床一柜一桌一椅,但悬在天顶上照亮的,却是四颗呈对角分散状的斗大夜明珠,其上还覆着一层朦胧白纱,将光线过滤得柔和无比,恍若春色明媚的白天。
“这里也挂着水精……”苏雪禅暗自嘀咕,“难道是龙君的密室?”
他走到柜前,发现那里满满当当摆的都是无封书帛,册册书页残损,而且样式并不统一,有薄有厚,有大有小,看上去乱七八糟的,还散发出一股腐朽陈旧的味道……莫非这就是黎渊的藏书库?
他思前想后,终究按捺不住自己的好奇心,忍不住伸手在最上排轻轻抽出一本,打开。
扉页无名,但那凌乱墨渍却力透纸背,字迹亦甚是粗疏,一撇一捺横折竖钩全看不出笔锋,也不知书写的墨是什么制成的,洇开的毛边竟带着隐隐血色,一本沉甸甸地拿在手中,似乎还能嗅到那扑鼻而来的腥气。
【……第三百五十九日,剜鳞一千六百零三枚。
地底不知日月,我很想你,但这里流窜太多厉刑兵刃,我只有继续将你藏在怀中,你不会怪我罢?】——他一下子愣住了。
再急急翻开一页。
【……第四百二十日,剜鳞两千三百七十八枚,龙骨击碎两次。
此地厉刑之气攻势太重,我昨日不察,撞在万仞刀山上,尾骨碎了几节,好在你还安全无恙。
这里太黑了,但鳞甲随风碎裂的样子就像长夜中的点点星光,很美,你能看见吗?】【……第六百五十二日,剜鳞三千五百八十一枚,今日筋脉不慎崩断,伤势还算严重。
我现在已经能摸到一点规律了,吃的苦头也少了许多。等我出去之后,说不定连金母的杀手锏都不能再拿我如何。到时候,我领你去看昆仑的桃花。
狱中除了风啸声和四处游荡的尸体外什么都没有,我实在想念我们在外面的日子。】苏雪禅的指尖微微颤抖,他塞回那本,又抽出另一册。
【……第一千三百日,剜鳞四千五百三十三枚,龙骨击碎十五次。
这里的风越来越大,可我还有不知多少年岁才能出去,究竟能否保护好你,我已经不确定了。
让我好好想想该怎么办。】
【……第一千三百二十四日,剜鳞……我数岔了数,大概是四千五百九十二枚罢。
我想到办法了,但可能会有点委屈你。我可以让厉刑之气剖开腹部,然后再将你放进去,这样就不用担心了。我活着,你就永远是安全的,我若是死在里面,那我的尸首依然能将你护着。
别怕。】
【……第一千四百零七日,剜鳞五千三百五十二枚。
原来剖开肚腹的滋味当真不好受,现在手有点抖。
你若是看见,又要哭了。】
苏雪禅的喉头梗着一团又烫又辣的热意,烧得他眼眶通红,心头苦痛难耐。
……黎渊用他的血,记录了千年牢狱中的每一天,那这些书册是从哪里来的?
他踮起脚尖,从最上面拿下第一册 ,也是最破旧的一册。
【第一日。
其实这不是第一日,但权当它是吧,总归是从这天开始记的。
我在刑杀之狱中发现了一片尸山,这里死的人实在是多。
厉刑之气能穿透我的结界,我现在浑身是伤,不过,我居然在下面找到了不少零碎的小东西。菩提,我能和你说说话了。
圣人裁定的剜鳞割肉之刑着实刻毒,我记得你以前最喜欢在睡前数着它们睡觉,算了,这次我帮你数着,你心疼也好,怪我也罢,只要能再和我说句话就行。】这本可能是年头太久的缘故,帛页薄脆发黄得近乎透明,后面的书页有好几处都黏在了一起,苏雪禅也不敢妄动,只好将它妥善放回。他又犹豫了一会,忍不住蹲下身体,拿出稍微靠后的一册。
里面已经没有天数计时了。
【……我已经不知道该写什么了,但对你的思念却与日俱增,毫无损减。
我擅自做了一个决定,你若是不同意,就亲自来对我说好了。只要你能回来,我什么都能放弃,什么都能答应你。】【……菩提,这里面真是黑啊,我已经不知道在里面待了多久,我数不下去了。
疼痛不能让人发疯,但是寂寞能。
数万个日夜,想必你早就溶进了我的骨血中,这样也好,我说的每句话,你就算不能回应,也都能听见了。】其后的字迹越发潦草凌乱,他一本一本地看下去,到最后,纸面上已然写不出什么具体事件和成句的段落了,一张张一页页一面面,统统都是血凝出的“菩提”二字,期间还掺杂着数不尽的,看不出模样的大片墨团。
最后一面。
【菩提,我们要回家了。】
他的双手发着抖,将最后一本放回原处后的很长时间里,他的脑海深处仍然是一片空白。泪水顺着鼻尖一滴滴颓落在柔软衣袍与坚硬地面交杂出的阴影间,就像甫见天日便会被蒸发殆尽的小小荷泽。
这哪里是黎渊的密室,黎渊的藏书库?这分明是他凝固了千年的寂寂桃花,挚爱了终生的心头红线,这是他的命,是他千生万世求不得的朝朝暮暮。
他神志清醒时,待人如万仞孤寒的雪,薄唇浑似一抹永远不会弯折的刀锋;他疯癫入魔时,炽热如百里连绵的火,连性命都忘却了,还依然刻骨铭心地记着那个名字。
他的喜怒哀乐给了别人,爱恨痴狂也给了别人,相比起来,自己那浅薄的倾慕又算得了什么呢?
他万念俱灰,心如刀绞,四颗明珠煌煌似日天照,几乎要将他的眼睛刺瞎了。
他还幻想着……他还妄想着……
冥冥之中,天地间一声琴音铮动,恍惚现出苏斓姬怀抱长琴,站在满树繁茂天青玉兰下的身影。
她喃喃道:“生老病死,怨憎会,爱别离,求不得,五蕴盛——其中又以求不得最苦。阿禅,母亲现在已经明白了,你又能在什么时候了悟?”
苏雪禅以双手覆面,终于嚎啕大哭。
身后沉沉作响,双翼垂地的黎渊一掌推开石门,望着跪坐在地上的苏雪禅。
“菩提,”他龙瞳混沌,目光深处亦是一片茫然,“我……我找到你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