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雪禅看着短暂分离的两人,不知道该跟着哪边好。
九黎子民尽是直爽之人,有一说一,从无二话,见平日里形影不离的两人如今也闹了别扭,不由议论颇多,加上蚩尤往日是一位手腕严厉强硬至极的君主,大家都十分敬怕他,出了这事,倒觉得亲切了不少,也不怎么担心蚩尤会因为调侃而惩罚他们,于是起哄得越发来劲。封北猎赶着一群四角牡羊,都有两三结伴的少女从他身边嘻嘻哈哈地跑跳而过,把一只皮毛雪白的小羊羔塞进他的怀里,拍着手大声唱道:“清清的河水长又长,岸边的骏马拖着缰,北方来的小鸿雁啊,为何不愿留在心上人的家乡?”
少女的歌声清澈而坦荡,犹如不管不顾卷过的汩汩山泉,沁凉得人心窝直颤。封北猎窘迫得要死,连白如敷粉的脸颊上都泛起了一层绛霞般的薄红,怀中的小羊羔咩咩叫个不住,使劲用长着软绵绵小角的头颅顶他,一路顶得他脚步难停,急匆匆赶着羊群朝人群外面跑,连房门都不敢进。
而屋里的老虎守床待羊,硬生生地睁着眼睛等了半宿,也没把羊等来,倒把眼眶熬出了一片淡淡乌青,唯有瞪着帐帘干生气。
苏雪禅看着这样的恬淡安然的场景,心情复杂万分,最后也只是叹息一声。
但是,平静的日子并不能一直这样持续下去,变故终究还是发生了。
帝鸿氏虽为人皇,可同样也是修者,自然也需要时常闭关。这些年里,魔门以炼血宗为首,暗地里掀起了一阵诱骗异族的风潮,除了九黎,一些身负异能的妖兽也是他们盯上的目标,封北猎若是不趁乱逃出,只怕日后面对的压榨迫害只多不少。炼血宗那些人原以为他已经死了,可他不仅没死,还回到九黎,变成了九黎君主的身旁亲信,一旦追究起来,他们进行了多年的勾当岂能被轻轻放过?因此极为忌惮他的存在,免不了要想方设法地先行除去封北猎。
一时间,坐落在四方的偏僻村落,小型部族,全都遭受了不知名的劫掠,在九黎主部还未反应过来的时候尽皆全空。蚩尤勃然大怒,在传令应对之前,起码已经遗失了数百族人,全都是下落未知,生死不明。
他这次遇上的敌人确实十分棘手,他们既没有留下丝毫痕迹,也没有显露什么线索,那几百个族民仿佛见光蒸发的露珠,转瞬便消失得无影无踪。
他把这个消息对封北猎瞒下了,因为他野兽般的直觉告诉他,这件事,最终一定会牵扯到他。
数日后,从遥远北方的云间飞来一只信鸢。这只善于长途跋涉的鸟儿爪带钩锁,其下牢牢拴着一个小小锦盒,它在九黎部落的上空盘旋片刻,一个扎猛,便坠向下方一间风息最为浓郁的屋舍。
它的眼瞳闪烁着无机质的暗光,双翼肌肉牵连起的动作亦是僵硬凝滞,它绕着那座风气浓郁的屋舍缓缓围绕了两圈,刚要降落在窗前,就被一只有力的大手迅如光电地擒住了脖颈!
蚩尤高大的身形从阴影中缓缓探出,两点猩红的火光在暗处跳动燃烧,他注视着这只暗青色的信鸢,缓缓扯开嘴角,露出一个皮笑肉不笑的狰狞神情。
他握紧的虎口稍微发力,就用贲起的肌肉夹碎了其下的鸟骨,将鸟头一下抿断在拇指和食指的交界处,他瞥了一眼断颈上的横截面,没有血,里面的东西也不能称之为肉,顶多算是紧凑一点的黑红色棉絮而已。
蚩尤一把捋下冰冷鸟爪上系着的附属品,甩手扔飞鸟尸,丝毫没有意识到私拆寄给封北猎的信件有什么不对。他本想先打开信封,可一见上面用考究的金粉墨端正写着“封七”二字,倒犹豫了一下,还是把手指在兽皮上胡乱擦了擦,接着才撕破了封皮,以两指携出柔韧帛页。
果不其然,最近发生的这些事,的确全是冲着封北猎来的。
他在炼血宗待得太久,又太过接近当时的权力核心,难保他不会与蚩尤说些什么,将魔门一网打尽,因此数宗联合,在蚩尤反应过来前掠走了数百九黎族人,为的就是威胁封北猎,试图让他只身前往约定的地点,用他一人,换九黎百人,不然就将他泄密的事情揭发给蚩尤。
蚩尤看着信封,目光晦暗难言,可苏雪禅却心中门清。早年封北猎受尽丹灵子的折磨,于神志不清间透露了不少九黎的秘密,其中不乏一些他知晓的村落地点,这次魔门能够一击得手,靠的应当也是封北猎的泄露的情报。他们派出感应气息的信鸢,为的便是趁蚩尤不在时将这份胁迫的信函不动声色地送至封北猎手中,不想两人的关系比魔门中人想象得还要亲密,好死不死地被蚩尤抓了个正着。
九黎君主面色阴鸷,盯着墨迹淋漓的信帛不发一语,良久,他才将目光转向闲置在一旁的锦盒,伸手抓过来,捏住一错,扭开了上面精巧的机括。
只听“咔哒”一声清响,锦盒缓缓开启,蚩尤漫不经心的眼神也跟着盒盖角度的增大而不住变化,在黑金丝绒作底的内衬上,分明搁着一枚浮肿胀大的眼球,一看就是干瘪了不知多久,又将它临时放入水中泡开的。它正正粘在绒布当中,犹如一颗诡谲怪异的奇石。
……那失了原本颜色的灰黑瞳孔里,凝着一粒针尖大小的湛青。
第105章 一百零五 .
谁也不知道, 就连封北猎自己也数不清,他在那近十年里究竟重生了多少次。
他的手指曾被一根根斫下,臂骨曾被一截截掰断,喉管曾被一次次割开,全身上下的血液榨了又榨,全身上下的皮肉剜了又剜……他不知被打毁搅碎了多少回,又重塑生长了多少回, 倘若不是一个烈火般熊熊燃烧的男子轰然闯入他的世界与心门,只怕他究其一生都要在不尽的仇恨与痛苦中沉沦哀陷,无法自拔。
九黎尚巫, 自古有一个传统,在人死之后,他的亲朋好友需得收敛他的骸骨,再根据逝者的心意将其埋葬在相应的地点, 不拘天空海洋或是深林,但是, 逝者的遗骨一点一丁都不能失落在未知的地方,不然,荒野间游荡的孤魂野鬼就要借此占据他在阴间的身份,返回现世去欺骗他的亲人。
封北猎在回到九黎后, 听了这个风俗,也只能发呆一样地将目光定格在某个点上,不置可否地微微一笑。
……他的遗骨。
他的身躯在那十年里早就被无数次拆解得零零碎碎,随那些炼血宗独有的丹药补食一起进了无数人的肚子。就像一个稀有而低贱的, 为人所豢养的家畜,他的骨殖,早就没有资格叫亲眷尽数收拢,更没有资格被人珍而重之地挂念着了。
然而,就是这枚眼球,令蚩尤于刹那间滔天大怒,瞳仁里烧出一片磅礴火海!
若封北猎真得再次落入彀中,又会遭受怎样的对待?
魔门中人送来这枚枯死已久的眼球,又是为了威胁他,还是为了激怒他?
这一瞬间得怒不可遏,令他狂吼一声:“驾车!孤要去亲自见见帝鸿氏,看宵小要如何给孤一个交待!”
此刻封北猎还在草野与牛羊为伴,未能及时察觉到这里的异变。兵主蚩尤要驾车,那这车就不会是一般的鹿车马车,只见大地摇撼,泥土翻涌,从其下咆哮着挣出数头缰绳虬结,鞍络沉重的青铜巨兽,其凶猛狰狞,威武粗犷之像不可逼视,周身皆铸造流淌的奔雷火云纹,在日光下熠熠生辉,火彩煌然,身后则拉着一驾巨大的青铜战车,仿佛连带着大地的骨髓与筋脉,轰然冲出膏壤的束缚,降临于九黎的领土之上!
大巫们从屋舍植株的阴影中凝出身形,面色肃然,纷纷叫道:“王上!”
“看好封北猎,不许他踏出九黎一步。”蚩尤神情狞烈,手握出征的缰绳,“孤要去亲自会见帝鸿氏!”
待到封北猎感应到这边的动乱,抛下正在照料的牛羊匆匆赶来时,蚩尤的车驾已经伴随轰鸣雷声消逝在了天际,仅留下漫天硝烟般的残余火光。
“王上?!”他仓皇地睁大了眼睛,在看到战车背影的那一刹那,他竟然生出了浓厚的不妙预感,逼得他一口气哽在喉咙里,亦将一把嗓子挤得又尖又利,“他干什么去了?!”
大巫们沉沉盯着他,黑袍下的目光阴冷得无一丝温度,微风股股涤荡,把他们流水般郁郁的衣袍吹得蜿蜒流连,仿佛那其下掩的的不是人身,而是一条条立起身体,微微摇晃的巨蟒。
封北猎在这样的眼神中感到了刺骨的凉意,他定了定心神,又开口道:“王上他……他究竟去做什么了?”
“……王上去面见帝鸿氏了。”少顷,才有一个巫者缓缓开口道。
封北猎却从他们的回答中直觉感到了敌意和不祥的隐喻。
他咽了咽喉咙,声音中带着一点微不可闻的轻颤:“我要去找他。”
然而他话音刚落,团团十二数的大巫便齐齐垂下袖子,当中显出霹雳闪耀的电光。
封北猎不可置信地缩紧了眼瞳,另一个巫者已经厉声道:“王上临行有令,不许你踏出九黎一步!”
封北猎已经被心头的预感搅得情烦意乱,恨不得立即就到蚩尤身边,眼下看九黎十二巫还敢阻拦在他身前,登时将回到九黎来显露出的温文清弱尽化作了孤戾血煞的杀意,他面上浮起狰狞的青痕,眼瞳里亦燃起了两蓬绿幽灼烫的火光,他发狠吼道:“滚开!别拦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