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穆煜感慨时事是一方面,另一方面他指挥起连鸣也毫不含糊。两人的生活越来越默契,基本上苏穆煜说他想出门,连鸣便知这人又要去沪西闲逛。
他俩的春节,除开在家吃饭写新戏,其他时间全用在了闲逛上。
当时的生活虽然并不安定,其歌舞事业、娱乐场所的生意倒是处处客满。连鸣和苏穆煜无事可做,便深入当地的咖啡厅、舞厅、茶馆去买闲、观察众生象。
后来看得多了,苏穆煜倒明白了为什么这个世上矛盾如此之多。
有人穷得吃不上饭,便有阔公子只是吃十二只洋的西瓜中心那一块。红舞女游走客人之间,逮着有钱人灌迷魂汤。温老头子往舞女钱夹中塞钱,显阔。亦有少妇沿街讨饭。
有人手舞足蹈大谈国事,却从未在正事上见着他的身影。有人倾家荡产,献金救国,却从不过分夸张。
纸醉金迷的世界与寒冬笼罩的世界时常仅仅是一门之隔。
这里隔断的,却不仅仅是贫穷与富有。
还有人心。
这天,苏穆煜照常在院子里晒太阳琢磨戏词,眼见着春节即将结束,连鸣也搭了桌子备课。
苏穆煜见他过来,反而将椅子往旁边移了半米。
连鸣拿着课本,鼻梁上带着虚张声势的平光眼镜。他一副好好老师的做派,挑眉问:“阿煜,干什么呢。”
苏穆煜垂着脑袋没看他,手上钢笔沙沙游走。头顶的发旋儿展示出一副疏离感。
“连少,以后还是叫苏老板比较好。咱俩也没怎么着,叫得太亲近不习惯。”
连鸣磨磨牙槽,算是明白怎么回事儿了。他的阿煜是想与他保持距离,划清界限。原以为除夕夜之后,自己那番话会再次动摇苏穆煜的心防。怎么反而让人更加疏远了。
“我们是不是朋友?”连鸣不急,放下备课本开始翻书。
苏穆煜顿了两秒:“算。”
“既然是朋友,叫得亲密点也没什么。我和马三爷这么多年,你瞧他怎么叫我的?”连鸣说得很慢,“苏穆煜,你还不如直接说你想躲着我罢了。”
苏穆煜一愣,他错愕抬头。这还是连鸣第一次正式叫他名字,叫得认真又严肃。
“也不叫躲着你吧……”
“就是我觉得这样不行,连鸣,我……”
我想不通。
想不通为什么从刚认识开始,你就对我这样好。苏穆煜很笃定之前他没见过连鸣,更不可能有深交。就算是他魅力大,连鸣一见钟情,这也太快了点。
在苏穆煜的人生观里,感情是需要等待的。一见钟情多是见色起意。且好的感情,需要时间的砥砺,一日复一日的加深。两人逐渐对彼此了解,感情深入骨髓,生活习惯互相交融,宛如缠在一起的树根,这才可靠。
苏穆煜的职业多少带给他一些影响,如鉴定古董。他一定要上手,要仔细研究一番,才会定论。
感情也是如此,猛烈的情感来得迅疾,他反而会后退一步。直至透过无穷的变化与冰冷的时间,看到爱情本身。
连鸣一向懂进退,他知道最近把苏穆煜逼得太紧。好比将弹簧压下去,在弹性限度内,无论如何都会弹回来。若超过这个限度,一切都会崩坏。
不急,他一遍遍告诉自己,到了这个份上,不急在一时。
连鸣思考片刻:“行,苏老板。”
这下反而换苏穆煜一怔,他没想到连鸣压根不坚持。好像这件事很简单,不过话说回来,本也不是什么大事。
苏穆煜心里五味杂陈,自己要的不就是这个效果?之前还在心里打草稿,若连鸣坚持下去,自己怎么与他辩论。
为什么轻轻松松达到目的,自己却觉得空落落。
苏穆煜有些乱,他突然搞不明白自己到底想要的是什么。
连鸣见苏穆煜不说话,装作不经意道:“可是别忘了,我还在追你。”
苏穆煜盯着连鸣,连他毛衣上的绒线都看得一清二楚。苏穆煜忽然明白了,他这样退却、保持距离。无非是想给自己一个足够安静的空间来思考。
当两人的关系进行到一半,过了纯粹的暧昧与互撩阶段时,想要继续走下去,就一定得退开一点看清楚。
好好思考,我对这个人的感情如何。我们是否匹配。我们能不能在未来携手走下去。遇到阻拦时,我们有没有齐头共进的决心。
感情不是儿戏,到了一定年龄,这些都不是过家家。他们早过了青春冲动的岁月,如果连鸣再早几年与他相遇,苏穆煜说不定真能趁着热血上头同他恋爱一场。
此一时非彼一时,苏穆煜的感情就是这样理智又克制。连鸣懂,就因为他懂,才会眼见着快要成功,又爽快地走回安全区内。
一段感情里,不止有热恋、做`爱、接吻、为对方付出一切。还有基本的尊重、信任、保护与宽容。
连鸣现在放开苏穆煜,让他自己去想清楚。连少以退为进,他要的是下一次能坚定且磊落地牵起苏穆煜的手。
他们要的不只是简简单单谈个恋爱,还要对方的心甘情愿,要对方在情感上的认同。
这才是爱情。
两人达成共识,苏穆煜和连鸣都不睡一张床了。本来有三间厢房,现在重新收拾出一间。原来的房间比较大,床铺也舒服,连鸣让给苏穆煜睡。
虽然苏老板心里有点过不去,但想想两人再这么搅在一张床上睡,也不是个办法。
暂时如此,待想明白了,再做下一步打算。
苏穆煜不知道的是,那晚分房睡。连鸣抱着被子经过苏穆煜的房间,他从门缝里看着苏美人侧卧的背影,眼神如狼。
只要是自己的人,在连鸣这儿从没有放手一说。此路不通,换个办法继续前进。他能忍,紧紧盯着“猎物”不放松,直到最后成功为止。
苏穆煜万万猜不到,连鸣对他抱着多深的情感,才有力气一直磨在他身边。
春节刚过,学生恢复上课,连鸣也回学校继续工作了。
苏穆煜闲散几日,他的工作还未开始。玩古董,找他做顾问的,大多是些有钱人。此时酒肉池林将将过去,那些老爷少爷们还晕在美人乡里回不过神。
没人找他掌眼。
不过,凡事都有例外。先前升迁的王公馆王老爷,是个实打实的古玩迷。元宵节后三天,苏老板就接到王老爷的邀约,上府掌眼去。
苏穆煜当时才从被窝里爬起来,揉着惺忪睡眼,微笑着应承下来,到时一定登门。心里却腹诽着,不是有钱人吗,为什么不多办几天聚会。接着心思又一转,这都什么年头了,王老爷还能源源不断地纳入新货,果然巴结他的人不在少数。
连鸣叮嘱他不要太累,要是有什么喜欢的不如买来玩玩。苏穆煜躺在沙发上嚷嚷:“你可饶了我吧!我现在看到古董就想吐。”
“你不是喜欢么,”连鸣站在镜子前打领带,肩宽背阔,腰段有力。“现在不喜欢了?”
“不,还是喜欢。能喜欢一辈子古董,但问题是王老爷总让我看一眼假的东西,我这都快视觉疲劳了。还不能捡了真话直接说。”
苏穆煜撑着下巴看连鸣收拾,下午还有几节课。
“连鸣,我说你上个课打扮这么帅干什么。你们班女生还有心思听课吗,全瞧你了吧。”
连鸣从沙发背上捞起西装外套,他嘴角噙着笑意,问:“苏老板这是吃醋了?”
“吃醋?!”苏穆煜说,“搞笑吧,我吃哪门子醋。赶紧走赶紧走,别杵我面前跟雄孔雀开屏似的。”
连鸣大笑几声,也不管他是不是真的吃醋。拿上教案就要走:“今晚还是吃粥?下班路过市场我好买菜。”
“嗯,你看着点买。随便吧,反正别也买太多。”
苏穆煜摇摇手,意思是您赶紧走人。
连鸣没再多说,转身出门去了。苏穆煜瞧着他的背影,英俊潇洒,脊梁挺直,模特儿似的。
苏穆煜嘁一声,上课还穿这么骚,不是勾引人是什么。敢情就你长得帅,身材好?
苏美人越想越不是滋味,好死不死还想起了上次那封疑似情书的信。
呔!
苏穆煜从沙发上一跃而起,本少爷今天也要倒饬好了再出门!
瞧,也不知他跟谁较劲,真幼稚。
转眼到与王老爷约定好的时间,苏穆煜按照惯例准时登门。
王老爷早在家里准备好了,一排排高古瓷、字画,摆在客厅里跟办年展似的。苏穆煜笑着迎上去,开始挨个挨个掌眼。
这次王老爷倒没被坑,不知有哪些是他纳入的或别人送的。高仿与真货基本对半,剩下几样存疑。因鉴定工具不足,没法给出确定答案。
苏穆煜细看一遍,发现部分真货应是宫里出来的东西。自紫禁城主人逃亡在外,偌大的皇城空了。自然许多好东西流落民间,最终上品都传到达官显贵手中,毕竟只有他们才真正玩得起。
普通人没这眼力,中彩撞到一件,也多以低价卖出了。于贫民来说,收藏价值远比不上能吃得饱实在。
苏穆煜鉴定之余,王老爷向他说起故宫文物南迁一事。一九三三年南迁到达上海,放置今年。有消息说很快就要再次迁移了,毕竟一大批国宝聚集,怎么来说护宝之人都心里没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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