蕊娘没看明白,安如风也没看懂。俩孩子急哄哄道:“什么这个那个的?是那个呀?!”
连鸣大手一伸,按在如风头顶。他笑得隐秘:“大人的事,小孩儿别管。”
“谁是小孩!”安如风喝酒话大,永远改不了,“我懂得可多了!”
“那你还问什么?”
“……”安如风闷闷喝酒,重重一哼,“不问就不问!”
苏穆煜依然拿宠溺的眼神看他,只是今晚多了些意欲不明的东西:“阿风。”
“……”
“阿风——”
“有什么你说呀!”安如风被叫得烦了,撅起嘴瞪他。
苏穆煜望着天幕中愈来愈厚的云层,道:“现在你的心愿完成多少了?”
“……心愿?”安如风顿住,嘴里还咂摸着一口酒,“什么心愿。”
“什么都好,完成多少了?”
“七七八八吧,”安如风掰着指头算,“回家了,又开始铸剑了,开启密室了,告知阿申了,嗯……还有与蕊娘在一起了。”
苏穆煜反倒越听越难受,他闭闭眼,敛去所有情绪,道:“那你可有遗憾?”
安如风不知他为何这样问,脑中思索片刻,最后慢慢放下酒碗,道:“若是现在,不曾,不曾会有遗憾。”
“我心愿已了,不会遗憾。亦不会不甘。”
苏穆煜长长的睫毛狠狠一抖,他眼皮一跳,接着万般楚痛萦绕心间。苏老板盯着碗里那汪绿酒,忽地碗中荡起一片涟漪,有什么水珠落了进去。
起初,苏穆煜以为是眼泪。
然后耳边响起蕊娘的一声惊呼:“下雨了!”
苏穆煜抬头望天,浓云密布。风声呜咽,甚是喧嚣。他好像什么也没听到,久久陷入自己的世界里无法挣脱,直到连鸣将衣袖挡在他头上。
苏穆煜看到连鸣眼中的波澜不惊,还有……还有一些心疼。
“苏老板,进屋休息罢。下雨了。”
苏穆煜几不可闻地叹息一声:“……是啊,下雨了。”
这场酒局,终以不尽兴不圆满而结束。
窗外的雨声很大。
苏穆煜眯着眯着,甚至不知自己睡着没有。究竟是梦中的世界下着大雨,还是他清醒着,外面的大雨依然没停。
苏穆煜的失眠没有好起来,连鸣被他翻来覆去的侧身搞得也睡不着。两人只好谁也不说话,闭着眼比谁装睡的演技好。
苏穆煜越发冷了,他知道这是不详的开端。他就不该问,不该对安如风问出那些话。
为什么,为什么要这么早,让安如风察觉自己了无遗憾,随时都可撒手而去。
苏穆煜抓了抓心口,明明不必那么做。
可开弓未有回头箭,这一天,也是迟早。
窗外的世界,飘忽着雨,斜打着雨,全是水。荡漾着的,无法估量的雨水在天地间形成浩瀚的水幕。
飘渺的风夹杂水珠毫不停歇地砸往大地,它们绝对卑微,绝对倾注,而那广袤的九州之上,是无与伦比的宏大。
九州大地,包容一切生灵,与孤魂。
苏穆煜睡不着了,他索性睁开眼,转过身拍了拍连鸣:“连少,你与我说会儿话。”
连鸣本没睡着,十分干脆道:“苏老板,想说什么?”
苏穆煜手臂一伸,又是头回清醒时在床上主动揽住连鸣。这些过于亲密的动作此时竟看起来无情无欲,连鸣没有动手掰开,反而拉着苏穆煜更近几分。
苏美人的手真凉。
连鸣扣住苏穆煜的手腕,掌心不似女子柔软却也不曾有薄茧。他拇指稍稍一错,按在苏穆煜平滑且平缓的脉搏上。
苏穆煜反手在连鸣手中作妖,两人相贴的肌肤撩起一片大火。酥酥麻麻,带着陌生的情动。
“连少,我们是不是在哪儿见过?”
连鸣摩擦着苏老板细腻的肌肤,声音很轻:“苏老板何出此言?”
“不知,就是觉得,连少为何要与我好?”
“我与你好?”
“不好?”
“……”连少叹口气,“好,却也不是那种好。那苏老板认为,我为何要与你来此处?”
苏穆煜腹诽,果然玩心术的人都狡猾,这本是自己的台词,回回被抢白!
聊什么聊!
他半趴在连鸣身上,两人脸庞挨得极近。对方一丝一毫变化的神色都尽收眼底,苏穆煜在连鸣腰上摸了一把。连少笑着,狭长的双眼里满是烁烁诱人的光,不经意看,完全靠脸吃饭嘛。
苏老板盯了很久,快要数清连鸣有多少根眉毛。不知已过多少弹指,或许已过好几罗预。
窗外的大雨不眠不休,骤风怕打房门,下一刻便能破门而入。
苏穆煜刚张开口,戏谑的言语正抵在舌尖,突然天地大亮,宛如白昼!
连鸣从苏穆煜的眸子里看到了震惊,而苏穆煜从连鸣的眼中看到了一片橙黄光亮——犹似大火滔天!
紧接着,空气也震动起来。他们躺在草席上,隔着一层薄薄的草杆听到了来自地下的震颤。
熟悉战场的人最清楚,这是万军来袭,这是铁马兵戈的呐喊!
铁马嘶鸣伴着风雨入耳,苏穆煜浑身都凉透了。他呆呆看着连鸣,下一秒翻身而起!
“安如风!”苏穆煜回头大喊。
果然,似已入睡的安如风早就从草席上一跃而起。他训练有素、风驰电掣般穿戴整齐,从枕边顺势捞起宝剑,一脚踹开大门,冲进雨帘之中!
根本来不及阻止,连蕊娘也惊坐而起!
“阿风!”
这声呼唤如泣,好似她明白,安如风这一走,便再也不会回来。
苏连二人赶紧穿上外衣,呼啸而来的大雨迈过门槛,唰唰打湿半间屋。他们紧紧追随安如风而去,可院内哪还有人影?
苏穆煜心头萦绕的不详越来越沉,他带着连鸣冲出大门。
他们将将适应了黑暗,忽然眼前一片明亮——大火燃烧了天幕。
连鸣顿时瞪大双眼,他连连后退数步:“这、这……”
一句话卡在喉间,再也讲不完整。
他们眼前,是人间炼狱——庶民呐喊,婴孩哭号,混鸣的锤音不再,熊熊炉火擎天,烧的是酒肆旗幡,烧的是人心,是绝望。
无数士兵身披铁甲,他们举起横刀劈向本应保护之人。士兵的脸上尽是狰狞可怖,犹如半张鬼脸隐没在天地间。
凄凉惨绝的呻-吟与痛苦,淹没在屠刀的冰冷无情之下。
似有一只无形的手,从长安那头伸来。它默默无言,带着绝对的权威与杀伐,呼吸间吐纳着如烟似雾的亡魂。
那人一个响指,甚至是一句意味难明的感叹,便能拿捏一座城的千百性命。
他们呼啸而来,他们喋血百里。他们手起刀落,他们的旌旗上,是赫赫大唐之威。
——什么时候,这样的威风,转而将刀尖,对准了自己的百姓呢?
雨太大了。
风声也太大。
苏穆煜已冷到无法再感觉寒冷,他眨了眨眼,眼前视线依然模糊。他看不清这场狼藉,他只知耳边的呼号连响雷都掩盖不了。
连鸣也看到安如风了——少年郎孤零零地拿着剑,站在这片荒唐的屠杀中。
安如风的手在抖,宝剑出鞘寒光耀眼。雨珠顺着刀刃急速而下,脚边是红艳艳的血海。雨珠滚落溅起片片水花,铁蹄踏地也溅起片片水花。
人头落地,人身落地,刀剑落地,酒幡落地。
水花溅得安如风满眼皆是,他狠狠打个寒颤。
再然后,安如风没有哭也没有愤怒,他连最基本的表情都没有,缓缓回过头来。弹指间,少年郎青丝成雪,血泪双泫,唇瓣乌青,脸色惨白。
他陡然松开握在手中的宝剑,砸在血泊里,“哐当”一声。
雨止了,风静了,厮杀声变得格外遥远。
时间在这一刻静止,刀剑落地之声尤为清晰。
——几乎是一个灵魂恸哭。
下一秒,大地震颤,空间崩裂,连鸣站不住脚似的跌跌撞撞。他惊讶地转头看向苏穆煜,却发现苏穆煜正同安如风对视着。
有什么东西在崩坏,远处地平线上浮起铁月,风雨似被按了暂停,几秒后再次扑天盖地席卷而来!
而他们身后,残垣断壁的城墙上,正缓缓升起一轮初阳。
眼前火光冲天,铁马铁甲混作一团。
人影开始消失,地表之上浮起森森白骨。乌鸦遮天蔽日,燃烧的火炉抛出铁水熔浆,一波紧接一波,在空中热气氤氲。
分不清天地日月,分不清云雨骤风。火热与寒冷并存,一条弯弯曲曲绵长且丑陋的地裂线从天边延展到脚下。
安如风张张嘴,最终什么也没说出来。
直到最后,他身边出现一具尸体,大约五尺,蓝衫尽被血色印染。安如风缓缓伸出手,他在那具尸体上,摸到了九天寒冰也无法企及的冷意。
摇摇坠坠,黄泉碧落,旭日与铁月在黑洞洞的天空遥相辉映。
一切一切,带着绝望的凄美与宏大。
苏穆煜长叹一口气,他很缓很沉,戚戚然道——
“阿风,终于醒悟过来。”
“他啊,已经死了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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