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今朝内卫氏权倾朝野,支属五侯,贵震天下。皇上他真的能放心养虎,不妨日后功高震主?不可能的,所以得有一个挡箭牌。
景桓就是现成的。
党羽之间沆瀣一气,武帝必须得有个人,可以用来牵制朝中势力。真爱才,大抵还是爱的。可背后的算计有几分,景桓自己也清楚。
他是一颗棋子,是臣子,更是在鲜血浸泡的骨肉中,有那么点倾慕之爱。
所以他愿意。做一把剑,指哪儿杀哪儿的兵器也罢,横竖不过他乐意。
但是,抛开这些,他们之间曾有的暧昧不明,曾有的心有灵犀,仅仅也只是君臣之礼?
那人会不会有一点,哪怕一点点的——
景桓的官服早已湿透,雨水顺着他坚毅的下巴坠落。他吞一口唾沫,似天边惊雷之声:“皇上,可曾有一点,哪怕一点点的爱呢……”
武帝皱起眉,龙颜艴然不悦:“放肆!这可是君臣之间该说的话?!”
“如何不能?!”景桓急道,他抬头直直看进武帝眼底。
纵容他射杀李敢也好,让他树大招风也好,令他有赫赫战功,再百加宠爱,用来牵制多方势力也罢。只要自己还能被利用,景桓便无任何怨言。
哪怕最后郁郁寡欢而死,他也不曾后悔。
他只后悔当初没有问那一句。
“皇上……当真心悦过臣……?”
景桓如一只受伤的小兽,他的伤口正袒露在泼墨黑夜之下,撕开了血肉给这位至尊者嘲弄。
武帝看着他,这个被他夸赞为“张中国之左掖,扬华夏之威武”的大将军,到底是养出了别样的心思。
可惜了。
景桓站在雨中,静静等着。愈是时间漫长,愈不敢呼吸。天上浓云翻滚,令人怀疑是否江河之水倒灌而上。
武帝最终叹息一声,道:“不曾。”
景桓苦笑,愣是要问个真切:“一点,一丁点,哪怕一瞬,也不曾?”
你当真没有爱过我吗。
饶是我卑微到将爱换为心悦,也不曾有一刻的眷恋?
武帝道:“不曾。”
景桓讲不清那几弹指间,自己的心绪如何。他如身坠九尺寒天,浑身没了知觉。耳边炸开轰隆之声,盖过了大雨滂沱。
他努力稳住身姿,不过几步远,那人与自己之间,已是千重鸿沟。
可望而不可及。
他甚至开始悔恨,徘徊千年而不得轮回,讨一个说法,又是为哪般。
二者没了下文,武帝眉间再次浮起不耐之意。
景桓忽地潇洒抱拳,鞠一躬,高声道:“臣——告退!”
武帝未阻止,景桓亦不曾停留。任他高大伟岸的背影在雨夜中远去,武帝长叹一声,片刻后,低头捂了捂胸口。
待景桓出宫之时,接风宴未罢,他却提早离席,如此骄横目中无人,准又落人口舌。
可如今亦无所谓。
景桓端坐马车内,终于察觉面颊之上淌着另一种温热液体。
与冰凉的雨水相比,泾渭分明。
问到了又如何,这世间所有问题,定要争个白刀子入红刀子出,伤人又伤己。
可也到底是死了心。
真好。
“所以……你的夙愿仅仅是这个罢了?”
“就这么个问题,值得你于人间鬼道徘徊数千年?”
苏穆煜放下筷子,面色不悦地盯着景桓。这事儿虽不至于说荒谬,但也有那么些幼稚的意思在里面了。
景桓道:“值得。”
世间所有的爱与恨,大抵不过——青青子衿,悠悠我心。
作者有话要说: 注:文中提“空城计”
①历史上,真正使用空城计的人,是曹操。(曹阿瞒是个迷人的反派
第92章 万里江山
九十二
山眠时回首,以月为枕。躺着那万里江山,寂寥无边。
苏穆煜从接受安如风案开始,至今已破历年来喝酒次数最多,喝酒量最大的记录。身边景桓一碗接一碗往肚子里倾倒,苏穆煜舍命陪君子,也就只剩这么一晚。
待景桓絮絮叨叨讲完心中最后一点执念,苏穆煜该亲手送他上路的。
徘徊鬼道者煞气重,饶是灵魂安抚师,亦需下很大功夫。苏穆煜提前预见自己回去后是何模样,干脆放肆一把,喝醉了便无心思忧虑其他。
景桓断断续续讲了大半夜,从儿时讲到弱冠,再从十七出奇制敌到二十有二凯旋而归。独独不讲与圣上之事,好似他讨到了答案,便再无所谓。
爱也好,不爱也罢。人间光阴纵横捭阖,无数场风雨散落九州,忽明忽暗的宫灯之下,曾有过的温存一吻,曾有过的惴惴不安,最后都随暧昧的枝叶,枯萎在秋末冬初。
不提也罢。
苏穆煜被念得动情,许是酒劲上头。他的意识也逐渐恍惚起来,时不时打断景桓:“将军,若是有一人爱你恋你,亦欺你骗你,该如何?”
景桓最听不得爱恋二字,彼时伤愁刚下心头,苏穆煜这么一挑,又露了马脚。
“是何人?”
苏穆煜趴在桌上,迷离着眼:“我爱人。”
景桓笑他:“你同女子计较什么?君子不拘小节,气度哪儿去了?”
苏穆煜瞪他一眼:“谁说是女子?男的!”
景桓眨眨眼,喝酒喝得大,一时半会儿没反应过来。待片刻后,景桓忽然道:“你亦好男风?!”
苏穆煜抿着唇,潋滟桃花眼甚是好看。他承认自己竟有了矛盾之心,既想即刻回去询问清楚。又想拖延时间留在此地,他还未未做心理准备。
如果一切都是真的,符合他的猜想,又该怎么面对。
苏穆煜闷口酒:“后世者好男风有之,甚至国外,即异域,男男之间亦可通婚。明媒正娶,一生一世。”
景桓深觉不可置信,饶是西汉之帝有宠爱的男人,也不敢光明正大地许他一个名分。
“后世之事,又哪儿是你们能理解的。别那么认真,将军。”
景桓用手磨着碗沿,酒味儿在嘴里蔓延。他撑起身,靠近苏穆煜:“出漠北那次的调笑,还请苏师见谅。”
苏穆煜一愣,别看这大将军威风堂堂,不怒自威,平日性格骄横,还是个实心眼儿。
现下知晓他是个好男风者,竟一本正经道歉。
苏穆煜摆摆手:“无妨,不知者无罪。”
景桓道:“苏师与他,可有何纠葛?”
“也没什么纠葛,我们只是一对平凡爱侣罢了,”苏穆煜垂下眼帘,盯着碗中酒。他确实有几分想念连鸣。平生初会相思,便害相思。连鸣此时在做什么,是否熬夜,又是否劳累。
其实苏穆煜冷静下来后,并不觉连鸣做错了何事。
如果他真有什么事瞒着他,一定是秘密。
这个秘密苏穆煜无权干涉,所以他不会刨根问底。但是,始终令苏穆煜介怀的,是连鸣究竟抱着何种目的接近他。
“但凡这世上,就没有纯粹的爱与恨。”
苏穆煜莫名其妙道。
景桓偏着头,解了发髻,三千青丝扑簌而下,煞是俊逸卓绝。他用手按着桌子,面色忽地严肃起来:“苏师,这世间纯粹的爱与恨,是有的。”
“倾慕一人,那人便是心头的一把剑。他指哪儿,你杀哪儿。杀完了回来也不愿讨赏,只愿看他开怀一笑。”
景桓道。
“我不知徘徊千年,最后会等到如何回答。但我等了,然后等到你们来收我。我只有这一个夙愿,再无其他。有时想,回去看一眼也好罢。哪怕是在梦中。”
“所以,理应珍惜之时,切莫荒废。”
苏穆煜听得胸口咚咚响,耳膜发烫。他当然知道珍惜眼前人,活在当下。他也明知这世上再无第二人对自己那般好。
连鸣是用心的,苏穆煜又不是傻子。若他们之间不曾生出种种嫌隙或疑问,苏穆煜怕是永远也不会这般忐忑。
苏穆煜摇摇头:“情况复杂,你不懂。”
“那依照苏师的意思,你懂?”景桓看着他,一双好看的眼睛闪啊闪。分明是在嘲弄。
苏穆煜自觉没意思,他若真懂,早不必在这里装孙子。所以才说爱情复杂,陷入爱情中的人,更复杂。
“若心有疑惑,你大可以去问他。寻一答案,求个心安。我看你这样子,实则对答案如何有了计较。他骗你瞒你,你能知道。他跟你说真心话,你也定会知晓。”
景桓徐徐安慰,一口一口喝着碗中酒。
窗外雨势趋停,估摸时间入了后半夜。景桓摇摇酒坛,所剩不多:“苏师,还有什么话想找个人倾诉,你若愿意,大可与我讲明一二。我本是已死之人,最能保守秘密。而百年之后,待你二人再入轮回之时,我早已不知去往何方。所以阴间阳间具不能碰上,苏师能安心否。”
苏穆煜努努嘴,最终选择了摇头。何必去问一古人,已死之人。有什么话不能亲自去问连鸣呢。他是对自己没有信心,还是对连鸣不够信任?
无论是哪一种,都表明苏穆煜本身不够坚定。他狠狠抹一把脸,心底是从未有的窝囊与狼狈。几十年来,头一遭体会到什么叫□□令人哭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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