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如风眨眨眼:“没有的话,要不要在棠溪找?我们这儿的女子……”
“哎?如风。”苏穆煜突然回头掐断了两人的话,“你鸣哥可是答应了要跟我断袖的,你这事儿办得有点损啊。”
安如风急眼:“阿煜!不要带坏鸣哥!你肯定是没救了,让鸣哥悬崖勒马好不好?”
连鸣差点大笑起来,少年郎急于拯救他的心情一览无遗。
连鸣意味深长地说:“谁带坏谁还不一定。”
“什么?!”安如风吃鸡!
苏穆煜也挑着眉回头看:“连少?”
连鸣忽然指着路边摊道:“糯米丸子,吃不吃。”
“吃!”
安如风与苏穆煜立刻转移注意力,异口同声道。
三人游荡在集市里,各色小吃填了一肚子,连午饭也省了。冶炉城的商铺多为酒肆,数不清的酒幡挂在空中。黑底金字红镶边的幡旗,被暮春之风吹得猎猎作响。
酒肆之后,有多家冶铁作坊。无论行至何处,耳边充斥的都是忽远忽近的打铁声。作坊多在棠溪湖边,水源极近。
安如风回到这里,简直是回到自家一样。他对这里的一树一木,一水一山,都如数家珍。
大街小巷商铺林立,酒肆茶馆歌舞莺莺。
到底是有些今日有酒今朝醉,于乱世烽火醉生梦死之感。
“这里有个传说,龙女报恩。铸剑大师欧冶子,救下在民间游玩而迷路的龙女。龙女回到海王宫,为了报答他,将宝珠放置这片水域,此后这里有了灵气,称作龙泉。”
唐朝怪诞天下一绝,在这个精心编织的盛世锦缎上,每一经都带着云气升腾、天马行空的想象力。文人侠客入其字里,王公贵族游于行间。缠绵凄厉也好,恐怖骇人也好,淋漓醉墨,神话超然。大开大合之间,令人欲罢不能。
安如风走在前面,苏穆煜的眼神落在他肩上。此时安如风又是另一个样子,他不再是天真烂漫的少年,而是归乡情切的故人。
他的肩头,压着些什么东西。
他不愿说,别人也看不懂。
“那边便是蝉鸣谷,”安如风站在道上,伸手往前指。“听,蝉鸣。”
三月蝉鸣,本是非凡。十里春蝉盈耳,谷里又该是怎样一番盛况。
世人道:蟪蛄不知春秋。那是夏蝉。过寒露而鸣,声音哀婉凄惨,那是寒蝉。
唯有春蝉,在一年之初万蝉和鸣,带来万物复苏之意。
安如风领着他们继续走:“再往前,是伏牛奇石。”
连鸣二人自是不知何为伏牛奇石,当那大气磅礴的天然壁垒猛然闯入视野时,他们一如安如风所预料,彻底呆滞。
大自然是何等鬼斧神工,巨石所成的壁垒宛若天造地设的城墙!其东西绵延数千里,不断起伏延展。
耸立的巨石壁显得无比突兀,千百年来风沙雕刻出的裂痕深入其里。参天古木匍匐在它脚下,无比精妙地承接了广袤的平原。上承崇山峻岭之豪放,下纳千里沃野之坦荡。
这样一种景色,天生让人臣服。
苏穆煜从未感到自己如此渺小,如苍茫大地中一颗微尘,他们在天地间飘荡,永远也找不到归宿。
日薄西山,火烧云如织锦般盘旋在伏牛奇石之上。苍鹰盘踞,鸣声震耳。
安如风始终屹立前方,头也不回。他定定地看着那料峭的石峰,衣袍在暮色里翻飞,飞出了乘风御宇之势。
安如风的脊梁很直,与他总佩戴在身侧的宝剑无异。
一时无人说话,天地间生出了怅茫辽阔的寂寞。
半响,安如风转身道:“很早之前,我爹曾带我来过。”
“我们站在伏牛奇石前,手执宝剑。我爹一手指天,问我志向何在。”
“我说我要造出这世上最锋利无双的刀剑,斩杀一切叛军贼子。我说我要用这利刃还大唐一个盛世,我要戴着宝剑,立不世之功,去面见圣上。”
“我还说,凤凰上击九千里,绝云霓,负苍天,足乱浮云,翱翔乎杳冥之上。*”
初生牛犊不怕虎,少年郎总易狂妄自傲。他们直面这个世道的污浊脓疱,他们势必做那最锋利的冰刃。他们咧开嘴角,一掀衣袍,然后埋首到这潭淤泥之中。
他们想用贫瘠的后背,扛起一个飘摇的国度。
愚人于世,豺狼当道。九州似那枯井内的千年败叶,少年知晓,是什么东西在腐烂;叛乱揭开了粉饰其外的金缕衣,烂掉的,是更为可怖的东西。
安如风像是自顾自地发泄一番,再等他回头时,又换上了爽朗的笑容:“别这么严肃,我说笑的。”
苏穆煜逆着光,看向少年郎不真切的脸,他眉目间分明有着化不开的愁绪和楚痛。
苏穆煜道:“小小年纪,总爱说大话。”
安如风做着鬼脸,转身往山下走去。他走得那样绝决,好像这一走,要走出很远很远。
“童言无忌!没听说过么!”
苏穆煜跟上去,一手揽住安如风瘦削的肩膀:“还童言?快行弱冠之礼的人要点脸!”
“我怎么不要脸了我?”
“行行行,你要脸。童言是吧?”苏穆煜阴恻恻地笑了笑,在连鸣“我就知道”的眼神中伸出罪恶之手。
“来!让你苏哥哥看看,是不是童颜巨根?”
安如风顿时气炸:“你、你流氓!”
“是,我流氓,摸摸看。”
“滚蛋!”
连鸣望着吵吵闹闹往山下狂奔的两人,到底是擎着笑意跟了上去。
——
当日下山,天边残阳还未消退。三人回到作坊里,安如风立刻在铸剑炉前开始了焚香祈祷,虔诚拜上贡品。
连鸣和苏穆煜站在他身后,在宽大的衣袖中事不关己地抄起手。
自古铸剑有个约定俗成之事——铸剑之前,必得祭拜天地。
古人将铸剑过程看得神秘,铸剑之时,必须配合天时,一年中以春秋为佳。夏天太热,冬天太冷,皆会影响材质。尤其五月,俗称“毒”月,聚结了各种毒气;而七月则为“鬼月”,代表至邪之气。*
因此,安如风选择赶在夏季来临之前,开始了铸剑事宜。
院内香雾缭绕,日渐沉,月渐生。白晃晃的月光把烟雾穿透,四周弥漫如入仙境。
安如风小时跟着父辈做过祭祀,待他独自一人时,并未手忙脚乱。他换了身干净衣服,腰束整齐地扎着那把窄腰。
他将头发尽数上挽,用布条捆住发髻。少年细长的后颈在月光下熠熠生辉,握香拱手时,肩胛在薄薄的衣衫下隆起山形。
安如风一弯腰,几根飘飞的发丝垂在脸颊边,柔化了少年锋利的轮廓。
还没来得及再拜下去,院子之外响起一阵急促的马蹄声。这“哒哒”的声响由远及近,在夜里变得刺耳。
马蹄声本不至于引起三人注意,惊醒他们的是一声娇丽的爆呵!
未见其人先闻其声,可见也是个巾帼豪杰。
只是这话中内容令人忍俊不禁。
“安如风!你这个负心汉!”
蹄声在门口急停,马匹长嘶。
连鸣回头:“哎呀!”
苏穆煜回头:“妈呀!”
安如风更棒槌,手上还拿着三炷香,回头看到来人:“鬼啊!”
来者利落翻身下马,一边走一边折起马鞭。身高五尺,蓝衫玉带,长发半扎,身形修长。乍一看玉树临风,风流倜傥。若是背影,定道是翩翩少年郎!
然,三人同时将眼神放在来者脸上,顿时吓得六神无主。
来者三步并作两步,跨到安如风跟前:“你说什么!”
安如风懵了:“你是……蕊娘?”
蕊娘瞪大眼,不可置信:“你居然装做不认识我!?”
“不是,蕊娘,你中毒啦?”
安如风是个二五眼,不会说话。面对女孩子舌头打搅思绪混乱,一肚子的壮志抱负皆成稀泥。
这也不怪他,蕊娘今日的妆面,实在是……触目惊心,非凡人所能欣赏。
蕊娘瞪着安如风,八字倒眉、面红如赭,乌膏注唇,强行悲啼之状。不是中毒,就是祖坟被挖。
人言道,女为悦己者容。蕊娘虽着男装,但她为了见安如风,依然能在妆面上看出她下了不少功夫。
现在那情郎非但不能理解,还跟棒槌似的拿着香,就差对着蕊娘这妖精祸害跪膝一拜——姑奶奶,赶紧打哪儿来回哪儿去。
不管安如风是不是这意思,蕊娘都要气死了。她拿着马鞭,强忍哭腔,咬牙道:“我再也不要理你了!”
女中豪杰转身出门,口哨吹得贼溜。骏马飞奔而来,眼看就要气得打道回府。
安如风看看苏连二人,木讷道:“不对啊,她就这么走了?”
这次也太容易了吧!
苏穆煜扶额,忍不住踹他一脚:“傻小子,愣着干什么!追啊!”
作者有话要说:
①“凤凰……之上”——选自战国楚宋玉《对楚王问》
②“古人……之气”——《定秦宝剑传奇》
③“伏牛奇石”今为“天然城堡”,棠溪城现为西平县。棠溪风景区的景致真挺美,特别是天然城堡,恢弘大气,鬼斧神工。以后有机会可去旅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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