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像你以为命谱万无一失。”净霖说道。
千钰惊疑不定,说:“你若真心相助,为什么偏不许我查!”
“我并非助你。”净霖说,“左清昼这具凡躯已经无用,你当务之急不在这里。即便我许你查,你也到此为止。你身为狐妖,本已越界,现下又追查这等事,除非你与华裳一样,还有命替。不过你狐尾已断,如今只会碍手碍脚坏我查案。我依左清昼的委托给你指条生路,葬了这具尸身,去黄泉离津口等个人。”
“等谁?”
净霖笑似非笑:“你此生会等谁。”
千钰忽地张大眼,他拽住净霖的衣袖,急声:“鬼差拿了他的魂,我追去黄泉时已错时辰,他难道还没有投胎?”
“鬼知道。”净霖从他手中拉出衣袖,说,“鬼差办事素来喜好偷懒,你等一等,兴许呢。”
“你若是骗我,”千钰说,“你……”
净霖忽而正色,说:“离津来往魂魄众多,没有一万也有八千。你须得一个一个找,一个一个认。但若连这次也错过了,便真的见不到了。”
千钰怔怔,净霖起身,说:“左清昼的委托只有三个字。”
千钰说:“……你说。”
净霖说:“放不下。”
千钰倏忽就红了眼眶,他转头望向棺材,无语凝噎,信了八分。
出来时苍霁撞净霖一下,用胸口抵他半肩,小声说:“你不是说左清昼早走了么?”
“嗯。”净霖说,“不错。”
苍霁看着他镇定的眉眼,“啊”一声,说:“你诓他啊。”
“是啊。”净霖说道。
“诓他做什么。”苍霁说,“他若找不到,岂不是比没有找还要痛苦。”
“你不是说。”净霖抬头,“不要他忘了左清昼,既然不忘,就记到死吧。”
“不对。”苍霁仗着身高堵了净霖的路,说,“你是见这案子已经查到了颐宁贤者,怕后续牵扯众多,他被人灭口。这么说,这案子确实关乎九天境中的人?”
净霖勉强动了动唇角。他看雨无止意,便跟苍霁并肩檐下,沉吟少时,说:“青楼中刘承德放出了一个镇门神阻拦你,对不对?”
“马鞭神。”苍霁说,“吃起来像纸。”
净霖忍无可忍地看他,说:“你吃了?”
苍霁心觉不妙,斟酌着回答:“……吃了一半,又吐出来了。”
“那确实是纸。”净霖想了想,不动声色地拍了拍苍霁后肩,无言宽慰。
苍霁面色一变,说:“纸?!”
“那是画神术。”净霖说着抬手,在空中给苍霁描画,“灵注笔墨,画图成活。九天境中厉害的人,大可离纸画物。醉山僧不行,但是东君就可以。”
青光随着净霖的指尖游转,在雨帘间突地变出一尾肥鲤。鲤鱼“扑通”的跃入雨中,在半空游动几下,化作青芒散了。
“换句话说。”苍霁靠柱,垂眸看净霖,“君神才能离纸画物,可那天的马鞭神是覆在纸上的。”
“玄机便出在这里。”净霖说,“即便是画物,也不是谁都能画得如此精妙。九天之上,有此画功的人不多。”
“那只邪魔既然是你兄弟,难道他也画不出?”
“陶弟自幼顽劣。”净霖对苍霁顿了顿,说,“除了画老龟最精妙,其余的皆是画猫成鼠,画狼成兔。那样精细到盔甲纹路一并俱全的镇门神,他就是再活五百年也未必画得出。”
苍霁望雨,说:“果然要牵扯到九天境。”
“不仅如此,我们还知道更多。”
“比如?”
净霖擦拭掉手背上迸溅的雨珠,说:“据我所知,能画到这个地步的只有一个人。”
苍霁说:“颐宁贤者?”
净霖却不答,而是说:“醉山僧多日不现,倒挺想念。”
“你是想念醉山僧,还是想念他的刚正不阿。”苍霁莫名笑起来,“看来我们净霖也要瞎眼一回。”
净霖抱肩,说:“我与他本不相熟。”
苍霁学舌:“是谁信誓旦旦地说‘我不信乐言,却信颐宁’?老熟人一个都不靠谱。”他拍拍自己结实的臂膀,以示自己的宽宏大量,既往不咎。
净霖踢他小腿,苍霁反退一闪。净霖再进一步,踢是踢着了,上身却被苍霁伸臂一带,拉进臂弯。他宽衫罩头,带着净霖就往雨中走。
净霖几步之后,道:“……有伞。”
苍霁眼望夜雨,对净霖说:“几步路的功夫。”他停顿须臾,道,“这样才显得‘气味相投’。你中有我,我中有你,赶紧挤掉那狐狸身上的经香,我的味道最好闻。”
净霖一伞戳在他半腰,“砰”地撑开素面纸伞。
第58章 旧疾
雨至楼前已近歇,净霖收伞时苍霁抬首,眺望云端风犹自呼啸,便说:“九天境中会派谁来?若是醉山僧,这会儿也该见人了。”
“梧婴尚未接封便能执掌一方,在九天境中必有贵人垂青才能如此。”净霖轻轻磕着伞,说,“此事不小,来的即便不是醉山僧,也有你我受的。”
他二人抬步上梯,见梯口灯笼溅雨沾湿,正滴答着水珠。净霖绕栏转身,与苍霁一前一后到了楚纶门前。
“无人。”苍霁在锁上一抹,便将门推开,“笔香消散无形,这小妖早有准备。”
门中摆设依然如故,净霖手贴在桌上茶壶肚,说:“余热未散,才走不久。追得上。”
乐言屏气凝神,待了片刻,确信净霖二人已离开,方才从床下滚出,将楚纶也拖了出来。
“慎之?慎之!”乐言推着楚纶,“你可还好?哪里难受?”
楚纶烫度不退,含糊道:“不必惊慌。”
“怎地突然就成了这般。”乐言贴着他的额,“睡前还好好的。”
楚纶一阵冷一阵热,面色不佳,躺回床褥时双腿也脱力难动。乐言将他双腿抱上榻,匆匆为他盖上棉被,愁苦道:“自入京后你便时常发病,铁打的也招架不住。”
楚纶手覆在乐言手背,说:“无妨,日后月月都有俸禄可领,已不必再为没药钱发愁。”
乐言说:“今夜宫城闹得厉害,若是皇帝有个三长两短,你可怎么办?”
“翰林院已提了名,错不掉。”楚纶勉力翻身,面对着乐言,说,“再等两年,待任了职,咱们便能有自己的院子了。你日日在其中,想做什么便做什么,不必再愁他人眼光。”
乐言略显雀跃,又极快地变作萎靡。他俯首贴着两人交握的手,说:“可我心里忐忑,总觉得不妙。”
楚纶指尖轻拨过乐言的发,说:“你分明是为我的改命,却让自己日夜煎熬。”
“你的愁便是我的愁。”乐言说,“……只是我还是很怕。分界司把守中渡各地,我忧心他们迟早会察觉你我结缘一事。”
楚纶说:“不论如何,你我总要在一起。”
乐言惴惴不安,只点了点头。
正听屋顶掉下个石子,滚砸出一串碎音,最终融在一尾笑声里。
苍霁叩了叩门,说:“这回可在了吧?”
乐言大惊失色,回头见净霖已立在门边。他登时起身,说:“君上何苦纠缠不放!”
“谁纠缠你?”苍霁提壶倒茶,说,“讲明白些,分明是你们何苦绕圈诓人,劳累我跟净霖四处奔波。”
“我……”乐言撑着床沿,说,“我已如实相告……”
“此话有待商榷。”净霖冷冷地说道。
乐言咬牙凝泪,说:“左清昼已死!此事已无力回天,纵使君上追查,也救不回他!”
净霖伞搁一旁,说:“所以如何?”
乐言挡着楚纶,终于哭道:“所以恳请君上,放我们一马!”
净霖沉默不答,看他哭得双目通红,楚纶咳声不止。比起第一次见,楚纶病气已深入骨髓,若非乐言改命那一茬,只怕他早该入土。
苍霁却将茶杯一掷,坐在桌上遥看乐言,说:“放你一马?你是救了心上人,却叫那狐狸痛不欲生。”
“人命谱生死有数,救一个,便定要死一个。我也是被逼无奈才出此下策,可我绝非蓄意谋害左清昼。”乐言说,“我愿一命抵一命。”
“人已凉透了。”苍霁淡淡,“现下再谈抵命未免太迟。”
“此事因我而起。”楚纶强撑起身,“若说抵命,也该是我……求请……”
净霖抬指,楚纶的声音戛然而止。乐言见他动手,不禁踉跄后退,看着他紧张不已。净霖却未靠近,只是站在原地,待他俩人安静下来后,才道:“闲话休提。”
“我问你。”净霖目光锐利,“你是怎么死的。”
楚纶觉得室内陡然变寒,他忍不住打起寒颤。窗外的雨声缥缈远离,周遭什么都没有,只留下净霖毫无波澜的问话。楚纶垂眸,见自己手背已现青色,便顿了片刻,方才开口。
“我死在天嘉十二年。”他沉郁地说,“秋时。”
楚纶并非如乐言所言,孤苦伶仃,死在小舟之上。相反,他命谱间记载,他本该于十二年考中探花,与左清昼一同登入翰林,在秋时佳宴上因大胆直谏惹怒皇帝,被抄押下狱,旧疾加身,不日便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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