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说这话时用的女声。
徐敬没多想,以为公主伪装得不舒服了,殿内俱是亲信,他直言道:
“这不成器的是奴才的徒弟徐礼,其余是暗卫。”
徐礼当即点头哈腰道:“小人身子卑贱,哪儿能让公主记得。”
宫中老太监的徒弟,基本就是干儿子了,极得徐敬信任。
宋翩跹轻轻颔首:“你说话倒有趣儿。留下来在殿内伺候罢,陪本宫打发时间。”
“哟,能得公主一句夸,可是他修了几辈子的福分。”徐敬登时道。
徐礼心中犹豫,面上却不敢推拒,当即做出喜不自胜的模样,说些逗趣话。
随后,东宫暗卫尽数隐去,寻常宫侍与太子亲卫开始在宫中走动起来。既然宋翩跹可以伪装出如此相似的声音,为了不让封月闲生疑,便让宫侍也进正殿伺候。
徐敬想得周到,原本那张架子床被他找个理由置换掉了,重新从库房找了架寓意多子多福的缠枝葡萄藤图案的红木架子床。
这事徐礼主动请缨要去带人做,又被宋翩跹不软不硬地拦回来了,未能得出东宫一步。
他心下微微生疑。
难道被这公主发现了异端?
但怎么可能,他随即否认,公主怕是从未注意过他一个小人物,更别说一眼看出他的猫腻了。
他现在只想赶紧把消息送出去——
太子已殁,公主顶包,还有宫中密道,只要把这些个消息传出去,何愁主上大业不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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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封月闲来到东宫,就见太子半靠在床榻之上,腰下垫着软枕。
红烛摇映。
有个宫侍正跪坐在床尾,用玉锤轻轻给他锤着腿。旁边束手立着个小太监,还有徐敬,太子身边从不离身的公公。
太子一袭雪色中衣,面色却比衣服还要白一分,唇和眼尾便显得格外嫣红。
这是张极为漂亮的脸。
皇室也就这张脸能看了。
封月闲身后簇拥的宫侍在东宫外就被拦住了,那些都不是她带来的人,她也不在意,孤身一人走了进来。
脚下极稳,裙摆一褶不乱。
此时见了自己日后的夫君,她先是打量一番,随后屈膝,一丝不苟地行了个礼,声音清冷:
“太子万福。”
“免。”
宋翩跹注视着下面的人,封月闲的礼仪让人挑不出错来,但同时,宋翩跹也能从她的态度中看出不以为意。
她只是为了不让人挑出错罢了。
也是,能差点颠覆一个朝代的,岂是心甘情愿低声下气之人。
徐敬带着几人行礼:
“太子妃万福。”
“起。”
徐敬起身,就要露出笑来替太子说话,无非是想告知封月闲,太子身子不好,此时夜已深了,请她先去侧殿歇息——
即使要结盟,也不能让封月闲发现这是个假太子啊。
至于更多的,明日再说。
公主要做的只是让封月闲觉得太子仍在,余下的他也不指望公主会了,自有臣属效劳。
但在徐敬开口前,他听到榻上人道:
“你们先下去罢。”
“这……”
徐敬下意识想规劝公主,但看到封月闲目如点漆看向自己,那双妙目仿佛能看透自己的忐忑犹疑,他忍不住打了个颤,不敢多露马脚:
“是,太子。”
宋翩跹目光流转到徐礼身上,蜻蜓点水般停留一瞬,又移开,笑道:
“你年事已高,早些休息。雪青和徐礼在外头等吾吩咐。”
“奴才告退。”
三人带着宫侍尽数退下后,徐敬将门掩上,封月闲目光停驻在宋翩跹面上。
她的注视轻而易举地让人感受到压迫感,她淡淡道:
“太子果真待下属极好,是个细致人。”
“久卧病榻,不得已将养出点好性子来,让你见笑了。”
封月闲顿声:“月闲不敢。”
“你已是太子妃,不必如此见外。”宋翩跹道,她停下,细细喘气后,继续道,“若说现下宫中,倒是我们的关系最为牢固。”
床榻之上的人,腰肢细得仿佛一折就断,鸦青发丝披散而下,发尾逶迤在腰间,衬着那张脸只有巴掌大,细细喘气时像只猫儿。
太子样貌的确雌雄莫辨,但何时能让她心中感到如此怪异。
封月闲不动声色地敛眉,面色如常:“这又从何说起?”
语气仍是不太在意。
“父皇卧病不起,楚王作祟,宫中不知多少人是他埋下的暗线。”宋翩跹直言道,泄出一丝苦笑,“但只有你我,绝不会与楚王站在一起。”
她代表的是如今的皇权,而封月闲,是忠臣。
封月闲挑了挑秀丽的眉,再度打量对方,似乎没想到太子会说得这么直白,倒有几分推心置腹的意思了。
“太子说笑了,您为君,月闲为臣子,关系本就牢固不可破。”
“其中的真假有几分,你知,我也知。”宋翩跹笑了笑,“你早已得到消息了罢?”
“什么?”封月闲滴水不漏。
“太子病情加重,半旬前就病得下不了榻的事儿。”宋翩跹舒了口气,“宫中之事,岂能瞒得过你。”
“否则,你是万万不肯嫁进来的。”她最后道,坐在榻上,看向立在殿前的封月闲。
封月闲的目光一定,寒芒更重几分。
宋翩跹不躲不避,秋水剪瞳,盈盈泛着水光。
封月闲倏然一笑,颜色如芳菲开尽,眼却透着捕食者的警惕,是警惕猎物即将奔逃的眼神:
“既如此——你是谁?”
“能与太子面容如此相似的,你心中已有结论了罢?”宋翩跹笑容浅浅道。
封月闲嗤笑:“是有一人选,但素闻那人不堪之极,与我今日所见,可半点不一样。”
“……”
宋翩跹差点被指着鼻子骂“公主是个小傻逼”,即使她不是原身,此时也难免赧然。
她抿了抿嫣红的唇,抬手就要掀开锦被,下了床榻再说。
本身在床上跟人对话就不礼貌,若不是徐敬他们坚持让她伪装太子到底、不能下床,她也不会如此。
“还是躺着吧。”封月闲忽然道,制止她的动作。
她踱步走近,站在床榻前,垂眸看下去,眼睛在她娇小的身影上转了圈:
“听闻公主的身子骨没比太子好到哪儿去,大婚之夜——可别晕过去了。”
宋翩跹默然了下。
“的确如此,若非案牍劳形,皇兄也不至于……”
“太子呢。”封月闲问着,语气却无几分疑问。
太子若是尚好,凭他的温润担当,绝不会把妹妹推上来。
以封月闲的才智,怎会猜不到。
“已好生送出宫去了。”宋翩跹眼睫一扇,轻声回道。
从封月闲的角度,只能看到她发如鸦羽,从圆润的肩头流转而下,愈发显得身形纤薄,孤单无助。
她抬手按按眉心,出言打破平静:
“太子辛劳半生,也算能歇息了。”
宋翩跹仰首看她,巴掌脸小小的,鸦羽坠在脑后,脖颈白净胜雪,精致锁骨盛着小小两洼春水。
“皇兄已去,便让我来继承遗愿,还望月闲助我保全大黎。”
“公主言重了。”封月闲淡声道。
她向后退了两步,目光从摇晃的红烛上掠过,昂首道:
“封家不过是去了官职的普通公侯,家父已老,家兄只知戍守边关,担不起这重任。”
“还有月闲。”
封月闲一笑,真有几分闲人的云淡风轻,但眸中寒光未散,只毫无诚意地推脱:
“我已嫁为人妇,从此是皇家妇,岂是封家人。”
“若说出嫁从夫,公主并非我夫君,我无从听令于你。”
她看了眼宋翩跹,带些揶揄,“倒是公主,还得唤我声皇嫂才可。”
这人当真难缠,四两拨千斤,滑不留手,宋翩跹倚靠着锦绣罗枕,眸中秋水无波,跟着笑了:
“都说长嫂如母——”
“我怕月闲你年纪轻轻,担不起如此重任。”
封月闲神情一顿,看向宋翩跹的眼眸。
两人再次对视,不退不让。
宋翩跹道:“如今我注定要顶着皇兄的名号,占着他的位,他不在,这太子之位。”
宋翩跹点了点锦被:“这东宫。”
又指了指天:“乃至这天下,都要落入他人之手。”
“你也不想看到那种局面吧。”
封月闲眸色微深:“他人又是何人?宋渠?”
宋翩跹摇头。
封月闲眸色更深,勾唇道:“若是如此,不如给我封家,定让大黎歌舞升平,国泰民安。”
宋翩跹又想叹气了。
封月闲疑心病太重,仍在试探她。
“是楚王。”
“楚王说到底也姓宋,你们宋家争来斗去,我封家便可渔翁得利。”
宋翩跹悠悠道:“月闲忘了,你已嫁为人妇,从此是皇家妇,岂是封家人。”
竟是把封月闲的话原封不动地还给了她。
“……”
封月闲一时被堵住口舌,宋翩跹终于畅快地舒了口气。
但一时口头较量的输赢不能解决问题,皇室式微,说到底是求人家办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