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生熟知萧长亭的脾气,听出他这是真生气了,再怎么不服气也不敢接着多嘴。萧长亭这才又放缓了语气,好言劝道:“好好做你的事去,空下来的时间就多修行,不用替我操心。”
叮嘱完阿生,萧长亭眼睛又回到桌上的图纸上面。阿生敏锐地捕捉到了其中送客的意味,只好不情不愿地应了下来,然后乖巧地告辞。阿生三步一回头地蹭到门口,忽然又道:“少爷,掌门身边放着这样一个人,您稍微替自己打算一下也没错。”
结果萧长亭头也没抬:“掌门喜好什么人、什么东西,都不是我该管的,与你更没干系。放心吧,他心里有分寸,天机山的基业也不会败在他手里。既然如此,我又要有什么异议呢?”
这番说辞把阿生噎得够呛。他算是听出来了,他家少爷的底线宽泛极了,只要碍不着天机山的运道,他便能万事不管。外头阳光明媚,却更让阿生的一腔郁郁无处发泄。
可是明天的事谁又说得清?好比当年那位不可一世的褚先生,到最后还不是说陨落就陨落了吗?
这些大能翻手为云覆手为雨,可是谁还真争得过天命么?
☆、第六十章
江潋阳和萧长亭之间的矛盾, 终于还是被明晃晃地摆到了台面上。
五月的天已渐渐燥热起来,仙山终究坐落在人间,也未能幸免。褚寒汀已早早换了轻薄的衣衫,这几天却还是不得不倚仗修为才能保持清凉。
五月十八,褚寒汀照例顶着大太阳,挽救院子里那些跟他一样倍受摧残的花花草草。想不到天色渐渐暗了下来,周边滚烫的热度也紧随着光明消散了许多。褚寒汀疑惑地手搭凉棚抬头望去, 发现竟是太阳不知被什么遮去了一个角。
那依稀是片形状过于规整才云。
怕不是要下雨吧。
褚寒汀微微蹙着眉折回房中,一眼便看见伏在窗边额竹榻睡得天昏地暗的江潋阳,不知梦呓了句什么。
——是的, 自从天气渐渐变得炎热,江潋阳便又抢回了他的竹榻。
褚寒汀麻利地将几扇窗子都关好,唯独留了江潋阳身边的一扇。他真想就这么把江潋阳扔在窗边,待会儿让他好好接受一下山雨的洗礼。
可惜终究还是没忍下心。
天变得越来越黑, 明明还没到晚上,褚寒汀却不得不点上了等。可等到最后却是空欢喜一场, 期待已久的雨并未落下。褚寒汀有些失落——他后来才知道,原来刚才发生的,乃是一场罕见的漫长的日食。
日食是大凶之兆,其中意味对他们修行中人来说比凡间帝王更甚。
江潋阳正自好眠, 冷不防被一阵急促的敲门声惊醒了。而后,还未等他开口,房门便被一把推开,仿佛刚才那一阵只是例行公事。
褚寒汀不由得皱了皱眉。
那人一步不停地绕过屏风, 步入内室,急促地说道:“师父,出事了!”
不请自来的果然是萧长亭,江潋阳的样子看起来尚未完全清醒,他随口问道:“什么事,值当你这样急?”
而后又疑惑地眯起眼睛:“你不是在前院禁足呢么?”
萧长亭一口老血险些喷出来:“我的好师父,都什么时候了,你还记挂那些有的没的!您可知方才刚出现了一场天狗食日?”
他话音一落,连褚寒汀都是一愣,脱口而出:“什么?”
江潋阳看上去总算彻底清醒了过来,他长腿一偏,人转眼就好好地站在地上。尽管顶着一头好似刚被鸡刨过一般的乱发,也掩不住他浑身散发出的肃杀气。
江潋阳沉声问道:“那现在怎么样了?”
萧长亭单手推开窗子:“师父请看。”
外面已渐渐恢复了光明,想来太阳也并没有真的被天狗“吃”掉。江潋阳略微松了口气,又问道:“弟子们呢,可有吓到?”
萧长亭点点头:“年纪小的气粗确实吓坏了。不过弟子已自作主张,将焕卿几个都暂且放了出来,这会儿他们就在前头,大概已安抚得差不多了,师父尽管放心。我这会儿过来……”他暗示意味十足地瞥了褚寒汀一眼:“另有要事。”
褚寒汀却好像根本没有看懂,如同入定的老僧,纹丝不动地坐在一旁。
江潋阳正急切,压根没注意到这个细节,只管催促道:“这种时候就别卖关子了,长话短说吧。”
萧长亭无奈,只好道:“是为了此次日食的征兆,弟子已着人辨明了。”
江潋阳一愣,面上总算露出了一丝喜色。他使劲一拍萧长亭的肩膀,口中赞道:“还是你最能干!”
萧长亭却苦笑着摇了摇头:“那是因为旁人都不敢回你这事,所以夸奖的话,师父还是等听完了再说吧。”
江潋阳一怔,萧长亭已直截了当地说道:“因为此次凶兆,乃是‘牝鸡司晨’引发的天怒。”
——当萧长亭说到“牝鸡司晨”几个字时,目光稳稳当当地落在了褚寒汀身上。
房里的气氛一下子诡异地沉默了下来。良久,褚寒汀和江潋阳不约而同地开了口。
江潋阳:“他不是鸡。”
褚寒汀:“我不是女人。”
萧长亭:“……”
他们二人奇异地对视了一眼,而后江潋阳在这样紧绷的气氛中,竟然没心没肺地笑出声来。日食和所谓的“凶兆”似乎都被他抛诸脑后了,他安慰地拍了拍萧长亭的肩,语调甚至有些活泼:“长亭啊,这事确是你多虑了。快去帮焕卿他们吧,他们几个年纪小没经过事,到底比不上你可靠。”
——江潋阳心里翻了个白眼:开什么玩笑,他跟褚寒汀也就是一锤子买卖,等合作完了这一票就各奔东西了,又没有真的打算成婚!
褚寒汀也在暗自狐疑,这个萧长亭,怕不是游历把脑子给游傻了吧?
萧长亭发现江潋阳居然压根没把他的话当回事,怒意短暂地拔地而起,紧接着又是忧从中来。他不着痕迹地打量着褚寒汀,心道这个“祸国妖妃”果然是个祸害,叫掌门竟连天道的警示、天机山的运道都不放在心上了!
这可如何是好?
头一回在江潋阳这儿碰壁的萧长亭尚未思索出对策,便被师父连哄带骗地赶出了烟雨楼。他一走,江潋阳同褚寒汀刚才的强行云淡风轻全绷不住了。
——连“牝鸡司晨”这种鬼话都冒出来了,能不尴尬么?江潋阳匆匆丢下一句“我去前头看看。”便落荒而逃了。
此后的几天里,江潋阳本以为自己会被古板的大弟子纠缠不就,然而萧长亭却再没在他面前提过日食的事。渐渐的,江潋阳便也真心实意地开始庆幸自己逃过了一场喋喋不休,却没发觉萧长亭偶尔默默打量自己一眼,那目光里的失望都愈发浓重了。
表面上,日食的事就这么过去了。弟子们不再恐慌后,天机山也恢复了平静,一切都跟以往没什么不同,渐渐便也没人将这件事放在心上。
只有内门江潋阳的那几个亲传弟子知道,他们的师父一直在躲着大师兄,而大师兄也根本没有来找师父的意思。
他们虽然不明内情,却也看得出两人这是生了嫌隙。
苏焕卿几人凑在一处商量了许久,觉得这么下去不是办法,总得又一个人先低头,而这个人绝不可能是江潋阳。恰逢秦越云抄完了门规,已最早解禁,几人便一致推他去劝说萧长亭。
如今萧长亭只管夜以继日地加紧布防,似乎抱定了早日撂挑子的打算。秦越云寻到他时,他正在山门外的第一道山障里,背对着来人方向,状似研究那些在普通人眼里永远杂乱无章的石头。
秦越云唤了一声:“大师兄。”
萧长亭着实一惊,宽大的袖口处似有什么东西“闪”了一下,方才回过身。他一见秦越云便笑了:“你怎么跑到这个地方来了?”
秦越云也笑道:“我门规已抄完啦,过来看看你。”
萧长亭忍俊不禁:“我有什么好看的?你也憋了这么久,门规既抄完了,便去玩吧。”
秦越云一听,便不悦地抗议道:“师兄怎么总把我当小孩子?”
萧长亭啼笑皆非:“好好好,你若非要留在这,可也别闲着,过来帮我摆弄这些无趣的石头吧。”
摆弄石头没什么难的,只要别问他为什么。秦越云欣然应诺,挽起袖子便要动手,却被萧长亭一把拦下:“先别动,我得暂且封了你的修为。”
秦越云傻眼了:“为什么?”
秦越云和褚寒汀一样修的是剑道,却远不如褚寒汀那般多才多艺。比如,门规里那些佶屈聱牙的字眼他多半不懂;又比如这些玄之又玄的五行八卦,他也永远都听不明白。
于是秦越云生无可恋地做了整整两个时辰体力活。
终于,萧长亭大发慈悲地准他休息,趁着秦越云靠在树上大口喘气的空档,他再次问道:“说吧,找我什么事。”
秦越云吃了苦头,再不敢找托词,忙不迭道:“我说我说!师兄,我就想劝劝你,你跟师父服个软吧!”
萧长亭的微笑顿时凝固在了脸上,如潮水一般火速褪去。良久,他叹了口气,道:“这事你们别管了,回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