曲洵一走,便只剩下褚寒汀和江潋阳两个人大眼瞪小眼。江潋阳苦练左右逢源技巧百余年,唯独对着自己这新鲜出炉的“道侣”实在无话可说。他偏开头,缓缓解下佩剑往半空一丢, 那剑便如同开了灵智一般,顺从地滑到了他脚下。
褚寒汀看着江潋阳的佩剑出神,心里好生感叹了一番同人不同命。原来, 江潋阳这把空境虽比不上他的悬光,可也是难得一见的宝物,却难得随和得很,没有悬光那一身傲慢毛病。念及当年, 褚寒汀出趟门,若是想要御剑还得另配一把——悬光绝不肯给他踩。
……所以昔日褚先生喜差遣灵禽代步的缘由, 一度曾引得修真界众说纷纭。
江潋阳见褚寒汀一直望着他的剑出神,不明所以地皱了皱眉。半晌,他方才恍然大悟一般说道:“不能御剑,嗯?”
褚寒汀被他一言惊醒, 正欲好生驳回去,却猛地想道,自己现在可不是真不能御剑么?褚寒汀只好忍气吞声地点了点头。
江潋阳丝毫没有身为前辈的自觉,鄙夷地看着褚寒汀, 一脸“早知道你是个废物没想到这么废物”的表情。褚寒汀的内心颇为微妙:他原先年少气盛时,仗着天资过人时常摆着这样一张脸,叫人看了就想退避三舍。想不到时移世易,做了两百年夫夫,一心平易近人的江掌门倒将当年的自己学了个惟妙惟肖。
江潋阳自是感受不到褚寒汀的诸多感叹,只当他自惭形秽,这才满意地大发慈悲,居高临下地对他伸出一只手,道:“上来吧。”
褚寒汀对皮囊看得十分淡薄,并没有觉得江潋阳这番作为触及灵魂,羞辱了他的自尊。因此他十分心安理得地将手递给了江潋阳,脸皮之厚令江掌门叹为观止。
此地多山多险峰,江潋阳不愿绕路,便干脆御剑飞得极高。高处冷凛锋利的气流避无可避,刮得人裸、露在外的皮肤生疼,江潋阳却往褚寒汀身后一坐,拿他当了屏障。褚寒汀无话可说,想起自己还在上一具皮囊中时江潋阳的诸多体贴,实在又好气又好笑。
却不知,江潋阳也在偷眼看着他。
这个连御剑都不会的小弟子多半是头一回到这么高处,脚下触不到实地,他竟还能面不改色,可见心志确实坚定。可惜这份坚定全都用在了不走正道、整天就知道肖想自己上,不然就冲他这份胆略,自己也不是不能破例指点他一二的。
江潋阳暗自叹了口气,不知怎的竟忽然觉得有点可惜。他的心忽然不清了,干脆掐了个诀,空境猛地就沉了下去。
褚寒汀险些从剑上晃下去,好不容易稳住身形,不由得对江潋阳怒目而视。江潋阳却一脸光棍地说道:“下盘不稳,欠练。”
褚寒汀:“……”
看着褚寒汀炸毛的样子,江潋阳忽觉心情大好,就难得解释了一句:“别这么看我,前头是飘零山了,我新收的那小弟子就在那处等候。”
话说秦淮依江潋阳之命,找了个视野绝佳的山洞,日日翘首以待。他几乎一看见江潋阳的信号就屁滚尿流地奔了出来,扑在江潋阳脚下,整套动作一气呵成。秦淮热泪盈眶:“师父,您可算来找我了。我在这山洞等了五天,五天哪!我还以为您后悔收我为徒,寻个由头丢下弟子去了!”
江潋阳:“……”他这辈子都没被人这么小人之心地揣度过,一张脸顿时黑如锅底。褚寒汀忍不住笑出声来,秦淮茫然抬头望去,顿时又惊又喜:“大哥?你也拜入师父门下啦?”
褚寒汀笑着摇摇头:“那倒不是,我啊,是来给你当……”
“闭嘴!”江潋阳简单粗暴地打断了他,斥道:“还不赶紧赶路,当我做掌门的,跟你们一样闲吗?对了,秦淮,那小子不会御剑,交给你了。”
秦淮闻言大惊:“可是我……”也是个如假包换的半吊子,能顾好自己就不错了!
可惜江潋阳根本没让他把话说下去,踩着空境化成了这万里晴空中十分显眼的一朵乌云。
秦淮委屈地看向褚寒汀:“大哥,我还是觉得他后悔收了我,想把咱们丢在这儿……”
褚寒汀老神在在地摆摆手:“无妨。”他虽然没了修为,好在还会纸上谈兵,于是他们俩一个半吊子加一个嘴皮子,竟也有惊无险地飞了一千多里,落在了天机山半山处 。
江潋阳负手而立,颇为嫌弃地看了心虚腿软的秦淮一眼,挑剔道:“太慢了。”
秦淮一脸小心翼翼的沾沾自喜,顿时成了垂头丧气。
不过他低落的情绪很快便一扫而空了。令无数修士顶礼膜拜的天机山尽在眼前,他眼看着威严的山门缓缓洞开,露出了里面巍峨气派的冰山一角。数名白衣弟子鱼贯而出,他们个个身形飘逸,宛如天上仙人一般,单从这一点看,便知修为不俗;白衣弟子训练有素地分开列队两旁,三个身着玄衣的翩翩少年郎一字排开,齐齐对着江潋阳下拜:“师父!”
褚寒汀看着这一切,激动得悄悄湿了眼眶。他终于回家了,他的江潋阳、他的弟子、他魂牵梦萦的一切,都是如此令人期待。
☆、第四十四章
天机山的正殿是斩了主峰峰顶而建, 后面倚的是更高了三分的后山山巅,终年仙气缭绕,端的是人间仙境。方才前去山门处迎接江潋阳的三名玄衣弟子里,名叫程澈和秦越云的,乃是江潋阳近年新收的小弟子,因修为不够还不能下山游历;另一个稍年长些的,名唤苏焕卿, 却是褚寒汀的关门弟子。
江潋阳和褚寒汀各自收的弟子不分彼此,管两人都叫“师父”。江潋阳常年闭关,论起来还是褚寒汀指点他们多些;而且褚寒汀缠绵病榻这许多年, 整个人都生生磨得温和了,身上没有江潋阳那挥之不去的肃杀气,这些弟子们也更愿跟他亲近。
其实褚寒汀与这几个孩子分别,满打满算也没有一年时间, 可他是死过一次的人,几个月长似半辈子。回不了家的时候只想着怎么回家, 等到真的回来了,又希望家里的一草一木都还是原先的样子。
贪念一起,是怎么也打不住的。
褚寒汀古井无波百余年的一颗道心顿时波澜四起,漾得险些有热泪滚落。幸好他定力尚在, 及时给憋了回去:他现在不过是个无关的外人,在旁人家门口热泪盈眶个什么劲儿啊?
看看人家秦淮,那一脸激动得掩不住的模样,才是正经反应呢。
苏焕卿几人见江潋阳这一趟出门, 竟然破天荒地带回来两个人,各自心中讶然。可江潋阳不知是忘了还是怎的,一句交代也没有。他摸不清江潋阳的意思也不好贸然询问,又弄不清他们的身份,只好先当了贵客先安顿起来。
江潋阳离开天机山多日,再有能干的弟子们替他打点,也总少不了定夺不下的东西等他过目。是以江潋阳往正堂一坐,大半日没脱开身,而褚寒汀和秦淮被扔进客房,只有几个道童招待。
说来褚寒汀还没住过自家客房,与秦淮是一般无二的新奇。他在院子里走了一圈又一圈,指尖抚过一草一木,心中感慨万千。感慨过了,又嫌不足,他太想回栖风阁看一看了。也不知道那一幢最古朴的二层小楼,少了自己之后,还是不是原先的模样。
可惜道童不可能容他们四下走动,褚寒汀只得暂且忍了下来。
秦淮终于进来了他心心念念的天机山,自己在屋里很是傻笑了一会儿,后又不知怎么忧心起来。他看见褚寒汀在院里,也小步踱了过去,心事重重地对着他叹了口气。
褚寒汀瞥了他一眼:“又是怎么了?”
这秦淮自打拜了师,仿佛一下就找回了自己失落多年的心肝,这厢同褚寒汀说话竟也先斟酌好久。半晌,秦淮方才期期艾艾地起了个八杆子打不着的头:“天机山上弟子可不少吧?”
褚寒汀随口道:“倒也没多少。你先前见过的那些穿白衣的,不是外门弟子,就是大弟子们的徒子徒孙;内门弟子里头出师早的常年在外游历,现在留在山上的只有焕卿……那三个玄衣的。”
秦淮瞪着双乌溜溜的眼,惊讶地盯着褚寒汀,却不是因为他对天机山了如指掌:“我瞧着那些白衣弟子修为都很高呢,怎么,还不是正经弟子么?”
想到这个,他更忧虑了:“那我修为低微,天资又不出众,师父收我做了弟子会不会现在已经后悔了?”
褚寒汀瞥了秦淮一眼:“你总担心他后不后悔做什么?收徒这种事,除了天资,也是要讲缘法的,你不必总是妄自菲薄。况且江潋阳一言九鼎,就算真后悔了也必不会食言。”
秦淮听了这番话,总算略略放心下来;他贱笑着觑了褚寒汀一眼,揶揄道:“大哥,你这还没过门呢,就不遗余力地替你道侣说起好话了啊。”
褚寒汀哭笑不得,正欲驳斥回去,却一眼扫见院子门口的程澈。
只见程澈原本一脸再得体不过的笑意全都七零八落地凝固了,取而代之的是惊怒交加争相爬上了脸,想来是听见了两人对话的缘故。褚寒汀隔着老远就察觉到了自家孩子身上浓重得要溢出来的敌意,有些不知所措。可他转念一想,这件事对程澈来说,跟爹死娘嫁人没什么分别,他怎么可能高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