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且这修炼成天山童姥的老人家,还喜欢黏着他。
江栖鹤好奇地看向陆云深,后者眼睛直勾勾盯着那衣裳,眨也不眨。
伙计将衣裳递去后,江栖鹤手一挥,霁青地飞鹤纹深衣便穿在了陆云深身上,比起稍浅的湖绿,较浓的霁青更衬得他黑眸清亮深刻。
行吧,还挺好看的。
江栖鹤眼睫上下一扫,又道:“再挑一个发冠,将头发重新束过吧。”
可陆云深依旧在发呆,对江栖鹤的话充耳不闻。
这种状态不对,江栖鹤蹙起眉。
从在街上看见江栖鹤上下抛动银钱时,陆云深的状态就不对。
陆云深其实沉浸在那折射出的斑驳光芒里。
那光点在视线中晃荡,渐渐地如水雾般扩散开,覆盖住身处的街道,遮蔽了周遭过耳的喧嚣。
“你在找什么?”
“我在找有没有天上掉下的馅饼。”
“嗯?”
“就是看看能不能捡钱啦。”
属于少年人的嗓音在耳边响起,一个清澈如同三月的泉,一个略微低沉,似有些厚重的风。
两个男孩并肩坐在门槛上,他们衣着破旧,其中一个手里拿着根树枝,在旁边花盆里翻找。
这似乎是一段漫长又久远的回忆,如同画卷在眼前推开来,青墙黑瓦,檐角水光淌过,清幽得刺痛人心。
“就算真有人掉了钱,也早被捡走了。”那个应当是他的人轻声道。
另一个少年依旧低着头,也使得陆云深无法看清他的面容,只能听见他这样讲:“总要试试看嘛。”
“你要钱干什么?”
“活下去啊,有钱才能活下去。”
“那我帮你。”
“你要怎么帮?”
要怎么帮?这个问题难住了此时的陆云深,他甚至无法开口说话。
但虚幻的光影里,已远去不知多少年的门槛上,他听见这个身量比现在的自己稍大一些的人轻声道:
“我去加入千机阁,帮他们杀人,得到的报酬都给你。”
滴——
仿若水珠坠入深潭,漾起层层涟漪,一只手从亮白的光芒里兀然伸出来,将他一拽,下一瞬,面前竟多了几块布。
湖绿,霁青,玄青。
他都没兴趣,但目光偏移,竟在那雨后天青色的布料上看见银线绣成的鹤纹一角。
鹤。
白鹤。
银白似细雪,远去茫茫不相见。
陆云深什么都没想,出手如电般将之扯过。
“喂?”
耳旁又传来一个声音,清澈若朗朗玉石相撞,尾音透出股上扬的懒,好听极了。
“小白,你若没意见,我就给你选这顶发冠了啊。”
这个声音像是远古劈开混沌的斧,快而狠地将陆云深陷入的光影撕开,不真实的、难以触碰的场景倏尔远去,少年们化作尘埃,消散在耀眼的白昼中。
但他不舍得离去,想去看一看门槛上、坐在他身旁人的面容。
可来不及了。
陆云深的思绪神识被拉了回来,睫毛轻颤几下,视线才终于落到实处。
在他近处,仅寸许距离的地方,瘦长瓷白的手指正举着一顶红绿相配彩蝶展翅的发冠。
“你再不否认,就它了啊。”
远一些,这人漂亮的双眼弯成扇,鸦羽似的睫毛在眼睑投下浅浅的影,略薄的唇不断张合,里间的皓白晶亮时隐时现。
他愣了约莫一息,才将视线从这人的唇移到他眼眸,与之对视。
这人换了衣衫,但依旧一身霜白,袖摆、腰间用黛金线绣着他认不出的花,但好看极了。
他发也束起,用的是一顶白玉冠,泛着微微的光,莹润可亲。
陆云深将眼垂下,往立在江栖鹤身后那名伙计手上端着的木托上一扫,伸手指向另一顶款式相近的白玉冠。
“好吧,就这个。”瘦长的手放下那顶俗艳发冠,拿起陆云深指的这个,再拨了他肩膀一下,从托盘另一侧拿起木梳,一下一下为陆云深梳发,戴好发冠。
两人装束焕然一新,并肩从成衣店走出。
今日是个好天气,前夜约莫下了雨,空气中有淡淡的雨后泥土香,阳光和煦,风轻而缓,轻柔意切地拂过衣角,从街头奔行至街尾。
天空长云舒卷,飞鸟浩渺。
陈一蹲在对面街上,抱着膝盖,视线零散的,不知落到了何处。
阿绿的言论令他心惊。
这些年来,是不是他太自以为是了,其实世间没几个人想成为孙悟空,他们只是希望在危难时刻有个腾云驾雾而来的英雄。
好像,连他自己也是的。否则为什么在发现江阳城陷入危机时,第一时间选择向春风君求助,而非自己挺身而出呢?
内心渐渐挣扎,他从抱膝改为抱住脑袋。
就在这时,一抹霜白衣摆停在他面前,衣角轻轻起落。
江栖鹤倾下身去,揉了揉陈一脑袋。后者竟将他袖口扯住,抬起头时,眼角落泪而不自知。
陆云深动了一下,顷刻被江栖鹤拂袖拦住。
他的嗓音浮在空中,跳跃在碎金一般的阳光里,低哑柔和,“少年人,你抬头看看这世间,千丈红尘万里清风,山水轮回天穹沧海,这才是你应该向往的。不要去追逐遥远的某个人,因为他留在你心中的,是你自己美化过后的片面影像。”
说完,江栖鹤从陈一手中撤回自己的袖子,招手唤回阿绿,带着陆云深转身离开。
陈一唰的起身,踉跄着追过来,道,“春风君,你放弃大义苍生了吗?”
“是他们放弃了我。”江栖鹤头也不回。
“但是,春风君,我啊,我还是想留在你身边。”阿一吼道。
太玄山陈年积雪中的春风一剑,高洁又傲然。
他剑惊长夜,剑落风雨。
就算他并不认为自己是个英雄,但七州十二山上,三江四海里,芸芸众生,依旧重他为神明。
那济世救天的神,于五百年前烟华海上纵身一跃,还苍生新绿。
第13章 一瞬之华(三)
第三章一瞬之华(三)
江栖鹤步履缓慢地走在江阳城街道上,陆云深与他并肩,身后还缀着个尾巴。
他打了个呵欠,与阿绿说起八宝街来。
一人一鸟声音不大,奈何街上静极了,某个坐在门槛上借明亮天光纳鞋底的老人家忽然抬起头来,道:“郎君咧,八宝街在三十多年前就改建了,现在叫做烟罗街,从前面那个巷子折过去就到了,不过若是寻人,可不大好办,当年的人都搬了。”
“嗯?为何改建了?”江栖鹤顿足,弯下腰问老人家。
“还不是那姓涂的商人,大手一挥将八宝街买下,改成了伎馆一条街,好赚钱呐。”老人家叹了一口气。
江栖鹤向老人家道谢,依着她说的近道,三下两下便来到烟罗街上,
长街上春花正盛,但处处浮着的都是脂粉香,沿街的门窗多闭着,偶尔开了半扇,只能瞧见高高挽起的鬓发一角。
江栖鹤抬着眼往街边悬挂着的牌匾上一扫,全是什么清歌楼玉春楼醉月馆。
他理了理衣袖,循着记忆的方向,往老柳曾经的居住地走。
记忆里,老柳的院子不大,楼也只修了两层,但胜在布置清雅,有假山修竹、香兰青松作摆设,门前还喂着一缸锦鲤。
而如今,八宝街十五号,整个儿被挖了个空,修成一个十字路口,两条长街纵横相交,路面宽敞,能容纳三辆马车并行。
其中定有古怪。
老柳全名柳畔影,号扶摇真人,虽然是个散修,但也是入了无相境的修士。
七州上的修行境界分为五重,无相境乃第四重,再往上叫做太清境,修行至此,便算得了大道成了仙。不过千万年来,还没哪个有此等能耐,飞升上去。
一个无相境仙修的住所竟被人给推平了,这几乎是不可能的事。
况且此处是扶摇真人早逝的妻子旧居,他是万万不会搬走的。
“这不对啊,我五十年前来这里,老柳还乐哉乐哉地种枇杷呢!”阿绿扑腾翅膀,往路口上转了一圈,回头对江栖鹤道。
江栖鹤眉心紧蹙,尾巴似的随在身后的陈一站出来,对他道:“春风君,我粗通星算卜筮,不若您将要找的人姓名生辰告诉我,我为您一占究竟。”
春风君略带惊讶地看了他一眼,将老柳的姓名生辰讲了一遍。
陈一找了个空处坐下,右手手指不断掐算,速度快得只能看见残影,细碎光芒在眼眸中不断流动,就像天顶倒转的星河。
“这恐怕不是粗通吧。”江栖鹤低声道。
“我觉得咱们捡到宝了。”阿绿声音亦是小小的。
陈一算得有些慢,过了约莫一炷香时间,他手上动作猛地一顿,紧接着,唇边竟渗出一丝血迹来。
江栖鹤凝眸,闪至他身后,覆掌到他后心,运气为他护住心脉。
“如何?”
“有人在扶摇真人身上设了咒,用星算术追查他踪迹的都会被挡回来。”陈一咳了一下,用手背将唇角的血擦干,“而且,那咒还能凭此反向追查,也就是说我暴露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