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陵。”
沉吟须臾,悠然神色浅淡几分,司徒凛难得将二字咬得一本正经。
只是,又待许久不得回应,肩上那手反而慢慢松了开。他狐疑扭头,却见发问者已仰着脖子打起鼾来。
“睡了?”
司徒凛踢了一脚那人的身子,气息沉沉之人颤动两下,别无反应。
“……你没听见啊,也罢也罢。”
夜风又徐徐而过,吹得少年半散的髻子与领上兔毛飘飘晃晃,万家灯火阑珊在前,他唇角勾起浅淡弧度,转身半打个滚收了腿,将杯中残酒一饮而尽。
再转眼,悲欢离合皆已过,首徒身死,炎殿事毕,是白雪皑皑的深冬。
九淼长老房前,司徒凛不知何故正跪于石阶之下,仅披了秋季单衣的身板在凛冽寒风之中挺得笔直,虽低眉不语,目光含悲,却似下定了决心般双拳紧握,半寸未退。
堂中一片寂静,那袭紫衣亦伫立了很久很久,天幕擦黑时,门内终传来吱呀声响。
“阿凛。”
掌门凌溯揣着手炉缓步而出,望着冻到脸色泛白的自家师侄摇头一叹:“虽然你和云家那小少爷情同手足,但他弑父叛师已是不争事实,我等如何也不能派弟子帮你寻他下落!”
言语未落,司徒凛已在寒风中冻得僵直的身子便一颤。沉默须臾,渐呼出一口断断续续的白气,哆嗦着嘴唇道:“那,若弟子自己去找呢?”
“……如此亡命天涯之遗罪,你一人之力,如何去寻。”
凌溯一甩袍袖,拎着衣摆几步下了台阶,走过司徒凛身侧:“好自为之罢。”
凌溯身影渐远,紫衣少年仍跪在原地,片刻后将十指攥得更紧,本已冻得通红的掌心里被掐出几道细细白印,隐忍无声,双眸紧闭。
至此回忆幻境渐远,少时五幕暂归终结。云濯旁观良久,虽未曾亲眼见证,但又将昔年轻狂重走一遭,朝夕相处猜到八九不离,算来倒也不意外。甚至心中微暖之余,还因那人不曾教自己听到的袒露心意之言,而略略欣喜。
可在下一幕之景方出之时,他便怔愣当场。
那是一方嶙峋可怖的石殿,壁上因南诏湿热气候而生出浓绿之叶,其内黑雾滚滚,诡异万分,于他言之,却是再熟悉不过。
司徒凛立于阶下,一袭紫衣在风中猎猎,身后凌薰跌跌撞撞赶来,一把拉住他的袖袍:“师兄,天山此案关乎离师兄之死,我等身为九淼弟子不便抛头露面,云公子自行离去定是不想让你牵涉其中……你当真要去这殿里?”
“我记得云濯说过,兄弟之间本就该患难与共。”
司徒凛拢了拢袍袖,摇头道:“他既不愿我正面参与此事,那我便只能自此处暗中相助了。”
语罢,他未作迟疑,一步步迈上石阶。孑然身影对上殿内重重黑雾,神情笃定又孤傲,竟与昔年的云濯毫无二致。
殿内依旧立着层层鬼面人,为首者自椅上站起,对他一笑:“司徒公子为何而来?”
司徒凛一字一顿:“云濯之妖骨。”
“哦,天狼君之妖骨,那可是个好东西。”
早料到会有此番,为首鬼面人声音沉沉。
须臾,那人自怀中掏出把锋利尖刀,“当啷”丢下石阶,冷笑道:“念你二人之情,我可通融一番将之还你……不过,还需得拿出更好的东西交换才是。”
“何谓更好的东西?”
司徒凛拾起那刀,眼眸未抬。
“残雪蛊。”
为首者下巴一扬,便有喽啰在殿下人面前打开木盒。
——乌木当中卧着条白森森的蛊虫,口足皆似刀锋,周身寒气缭绕,邪奇而骇人。
为首者居高临下道:“司徒公子天生鬼瞳,血脉中灵力亦异于常人,若能割腕血养此虫,或许便能助我教炼出残雪奇蛊。”
“如此。”
司徒凛毫无犹豫:“我答应你。”
余音方落,鲜血瞬间便淅淅沥沥淌了下来。刀锋不知何时陡然一转,紫色袍袖之下肌理分明的左臂被划开道深深血痕,皮肉外翻,白骨森然。云濯看得目光陡滞,亦觉一痛,想起那人臂上来由被含混盖过的伤疤,以及傻乎乎信了鬼话还加以言语嘲讽的自己,委实想当头一个耳光。
蛊虫闻血而动,很快抖着爪足苏醒,沿着痕迹一路直上,钻进豁开的伤口里。司徒凛疼得一抖,嘴唇已被咬破,齿间溢出鲜血,却仍强撑着身子朝那殿前人伸出右手,字字顿顿:“妖骨还来。”
语字落地,殿中乍然一片倒抽冷气之声,连为首者也神色一滞。
——来人形单影只,本以为他们开出条件之时便会知难而退,岂知其竟能果决至此。于气势之上,已是输得一败涂地,更诓论放出之话仍难收回。
一片肃杀,为首者面色渐渐黑沉,沉吟片刻目露凶光,却也只得命人取来一方木盒,亲自上前。
他望着半跪于地的人,咬牙切齿:“小子,五日之后,此蛊又会自原伤口处破体而出,届时之痛更甚现在;而这蛊毒更乃南地奇毒之一,如余毒不清,后遗之痛亦是无穷……趁现在反悔还来得及,你可想清楚了。”
置若罔闻般,司徒凛并未作答,踉踉跄跄一把将那木盒抢来,珍宝似的牢牢护在怀里。
须臾,于艰难转身之际低低道:“……剥骨与养蛊,哪个更痛些?”
答非所问,为首者一时怔愣。
然所思片刻,终是一声冷笑:“剥骨,是皮开肉绽的短痛,养蛊,是嗜入骨髓的长痛……所谓‘长痛不如短痛’,你说呢?”
“……那便好。”
司徒凛长长呼出一口气,面色苍白但神情释然。梦境之外的云濯却愈听愈觉一颗心跟着缓缓下坠,直至那人转身自殿中而出时,沉入冰窟。
南疆断崖下,烈火茫茫燃了一夜,晨曦大雨滂沱,又浇得那方土地痕印不留,司徒凛和凌薰匆忙而来,终究是晚了半日。
深冬的雨不算细密,却来得烈而急,讨伐的各家弟子已尽数撤去,崖上空旷苍凉,紫衣只影茕茕。
啪嗒——
司徒凛右手一松,原先被护如至宝的木盒,摔进泥水尘埃里。
“师兄,斯人已逝,你莫要……”
凌薰从后急急赶上,小心翼翼捡起那木盒,可再抬头时双目陡睁。
——紫棠色衣袂一闪而过,顷刻之间,崖上哪还有那人身影。
旧伤迸裂,鲜血被冷雨晕开,渗入崖下昨日曾猩红一片的焦土之中,司徒凛在满目灰烬之中匍匐摸索了许久,终只在双目行将涣散时,寻得一破烂焦黑的锦袋。
当中玉簪,已断成七八截,白光破碎,一如斯人。
大雨倾盆而下,散发滚着水珠贴在那人脸上,于梦境之外根本看不清表情,可却终在视野渐渐淡去之前,听到了一声无喜无悲的低哑苦笑。
蛊毒入体,失血过多,加上坠崖外伤,淋雨风寒,司徒凛一病不起,九淼请来多少医官皆束手无策,只言其毒已入骨,病已至濒死,须得靠自己之信念方能撑过此遭。
而苦苦挣扎半月之后,那榻上之人竟真真有执念未消般缓过一口气来,只是时值方有神志,又强撑着下了地,寻得那断簪鼓鼓弄弄。
七日后,他终开门而出,禀退一切探望者,孤身雇车前往洛阳。而众人入室内时唯见木桌之上断簪黏合如新,然裂痕仍在,不复昔年。
彼时的东都,严冬冷意未消,一城花木不过刚刚披上薄绿,正中的客栈人烟稀少,冷清至极,司徒凛买了几坛酒,坐在观景台上任冬风肆虐,拍开泥封,一坛接一坛喝。
回廊中,牡丹尚未抽出骨朵,而那与他相约共赏之人,亦再也不会前来。
瓷坛渐空,灯火终灭,醉意与疲累浮上身来,室内身影颓然倒下。
云濯不忍再视。
坊间话本里,那些痛失所爱的才子佳人往后会如何作为,他已记得不甚清明,大约或苦守余生,郁郁寡欢,或寻寻觅觅,终不得求。三年前,他最怕旧时归离潭前颓废的司徒凛再出现一次,故而三番小心,不告而别,自以为将情仇恩怨一肩担去,便能护那人周全。
可直至此刻,才方知那日自南疆崖上凛然了断,坦荡跳下之时,就已是千错万错。
有福同享,有难同当,先背誓的人是自己,害他至此的人,也是自己啊。
云濯在那倒地的人身边半跪下来,颤抖着双手去扶他的肩膀,眼前湿意一片,渐渐模糊。
可梦境虚妄,十指一滞,终只倏然穿过那抹紫。
纸窗开合,夜风又起,幻象渐散。
不知多少日后,闻讯赶来的凌薰敲开了客栈房门,室内酒意未散,司徒凛却比之先前多了几分清醒,面色苍白不减,一袭紫衣单薄。
“走吧。”
未及门口少年出言安慰,他倒先拍了拍那人的肩,哑声道:“该回九淼了。”
“师兄!”
凌薰拽上他的袖子,眼中欲泣:“我知你难受,借酒浇愁也好,睹物思人也罢,哪怕向我诉苦也可……不必如此强撑。”
司徒凛不语,撩起衣摆跌跌撞撞向门外走,却终被欲言又止的凌薰一把拦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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