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晓起身上前,一双眼睛直视宁攸,复杂神情中带着怒意:“怎么?都杀到这来了,难道你还想为他开脱不成。”
“白晓。”
宁攸摇摇头,喉结滚动数次,声音有些艰涩:“我姐姐死得很惨,陶师兄也对我极好,我在想,或许他是有苦衷……”
“哈,你姐姐死得很惨,是啊,好一个你姐姐死得很惨……”
未如想象中那般暴跳如雷,一向口齿伶俐的苗疆少年闻言也沉默了片刻,他低下头将牙关咬得发出细微响声,终于在心有愧意的宁攸试探着接近他时双目通红地一把将之推开。
这一下力道极大,宁攸被推得踉跄而退,旋即只觉颈上一阵冰凉,碧色的横笛不知何时已被白晓握在手中,颤抖着架上了他的脖子。
白晓一字一顿道:“宁攸,那我来问问你!你姐姐死得惨,难道我爹娘死得不惨?!你陶师兄杀人害命是有苦衷,难道我千玄哥血洗别派便是无缘无故?!”
余音落时,少年眼中已隐约可见猩红血丝,他深吸一口气,又如受了什么委屈般哽咽道:“为什么是这样,为什么是这样……赵姑娘一家死了,因墨曜是你们的故人便得以开脱,我爹娘死了,又因陶青绀有苦衷便得以开脱……我爹分明说过人命本无贵贱之分,杀人就是杀人,罪孽就是罪孽,当年千玄哥为了救我杀人而被你师兄讨伐而死,而如今既你师兄之罪行已然昭彰,如何就能这般被草草揭过……我倒想知道在你眼里,这世间究竟什么是正什么是邪,究竟什么是善什么是恶?!”
语罢,白晓眼中已落下泪来,宁攸也似有所感般双膝一软跪在地上,颤抖着双手握上那笛子,道:“陶师兄的罪行不能被揭过,可这些年他对我的恩情我亦不能忘却,你有恨有怨无处发泄也好,不妨如今对着我来吧。”
白晓一怔:“宁攸,你!”
“够了!”
眼见二人间气氛越来越紧张,司徒泠终于按捺不住,一掌掀掉那架在宁攸颈上的笛子,又强行将二人分开,驳斥道:“如今情况十万火急,我们此番能不能寻到陶宫主都尚是未知之数,怎就先乱了自己阵脚!”
“……子寒兄。”
踉跄几步终于稳住身形,宁攸垂下眼帘,摇了摇头,不再作声。而白晓则仍似心中有气,将脸一别,眼含怒意。
“喂,你们仨小子,一个个排排站的,这是在做什么?”
僵持之时,林外又远远传来一声问,但见一匹机关白狼负着几人疾行而入,虽身上刀痕剑痕无数,眉间一道血印却仍熠熠夺目,而坐于其上者一前一后,一紫衣一灰袍,正是司徒凛与段昭英。
司徒凛此时掌中翻开着一道猩红血口,鲜血虽已凝滞,观之仍十分骇人,显然是方才一战以血燃了不少炎离之火。而在他紫衣之中卧着一只毛色雪白的狼,虽亦浑身血渍神情疲惫,却不知何故正将司徒凛那只伤了的手牢牢按在自己软腹之上,似在小心翼翼为之取暖。
虽知云濯原身乃是半血狼妖,此刻化回原形也大概是力竭所致,但这么幅诡异的画面仍看得三个少年一愣。须臾之间,竟又见那只白狼抬起了头来,吐了吐舌头,哼道:“凛兄,你这手可是越来越凉了,被炎离诀弄得虚成这样,我叫你惜命些是听不到还是怎的?”
司徒凛的面色的确因失血而比以前更白,只不过他本人倒像毫无所谓,恶劣地抬手揉乱那白狼的毛,又笑道:“没事,这不还有你给我暖手来着么?”
“唉……”
骑在雪月最后的段昭英扶了扶额头,虽因一路已对此种情形司空见惯而难得未露怒色,却仍在闻言之后剑眉微皱,露出一副“道爷受不了了,谁来给我一剑”的绝望神情。
三人驭着雪月步入林中,在那几个少年面前驻步停留,云濯细细一瞧,只见白晓眼眶红红,宁攸垂首不语,一来二去也猜出个大半,赶忙捏诀化回原形,撑着勉强回复的人形对三人指点道:“别吵别吵,反正来都来了,窝里斗还不是给陶青绀可乘之机?先等离兄他们汇合后再往前走,看看情况便是。”
岂知,他余音未落,却听得深林不远处传来一阵悲鸣,那声音凄厉至极又诡异非常,不似人声亦不似兽嚎,带着极大的恨意与不甘,让众人皆为之一怔。
而与此同时,自声音来处竟同时飞来数道剑光,其上所凝的内力极深,走势狠辣,几乎瞬间便直奔几人要害而去。众人猝不及防之下并未设防,堪堪回身躲闪却也只能自保。而心神未定的白晓更是被一道剑光逼至胸前。他因回避不及而双目陡睁,却只见刹那之间血光一闪,竟有人以手臂为他挡去了那夺命之物。
那人正是离他最近的宁攸。
“宁,宁攸?!”
一切发生得太过突然,白晓在缓过神来的瞬间惊呼出声,伸手扶住被一击之下几欲坠地的宁攸,神情一改方才的悲愤,颇为复杂:“你为何……”
“不为何。”
宁攸的月白衣袍半边被血染透,此时全靠白晓与手中撑地的符伞才能勉力维持站姿,他虚弱抬眼望向白晓,道:“师兄对我有养育之恩,我自不能忘;可这数月以来,你也算是我的朋友,亦不能见死不救啊。”
“你!”
少年所言字字恳切,听得白晓神色一滞,到底是个嘴硬心软的孩子,他咬咬牙扶起宁攸,一手捏诀抚上他伤口,正色道:“好了,别说话!先等我想办法给你疗伤!”
止血术很快起了效果,宁攸看着低头替他敷药的白晓,迟疑道:“你,不恨我替我师兄开脱了?”
“这怎可能!”
一听这话又有些恼,白晓气恼之下又将人往下按,咬牙道:“不过俗话说得好,有仇报仇有冤报冤,陶青绀算是难逃此劫,我也没必要追着你不放!”
顿了顿,他又道:“然而我想,你若也死了,那以后再提及这父辈兄辈之仇,我岂不再没法找人理论,真是太没意思!你还是暂且活着好。”
苗疆少年这话说得嚣张而甚无逻辑,却引得宁攸在痛苦神色之间扯出些许无奈笑意。他按着伤口抬头看看司徒泠又看看白晓,须臾也不知想到了什么,终是释然一笑,不再言语。
而一旁的司徒凛却看着那林深处沉吟了片刻,对身后的司徒泠道:“子寒,就在此处莫要向前,带他俩找个隐蔽地躲起来。”
司徒泠面露疑色:“哥?”
司徒凛解释道:“方才那剑光出自云崖武学,而且使用之人内力并不低,以你三人的武功根本不是对手,更何况还有人受了伤。”
“云崖武学,什么意思?”
段昭英疑道:“你是说,方才那几道剑气果真乃陶青绀所为?”
一旁的云濯却摇摇头:“不对,陶青绀虽为掌门首徒,习的却尽是琴律和药理,就算加上后来的机关术,也并没有接触剑法的可能,更诓论还能使出如此狠厉的剑招。”
他顿了顿,又道:“不过,此招此式,倒真让我想起了一个人。”
段昭英不假思索道:“哦?何人?”
回望了一眼林外的天际,一黑一白两道身影亦已渐行渐近,云濯闭上眼,一字一顿道:“云崖前宫主,吕印彬。”
第七十三章 因果
虽猜到三年前云崖一役,苟延残喘的吕印彬在落入陶青绀手中后的日子必不会好过,但当众人于密林深处再度亲眼见到这位二十年来全部孽障的始作俑者之时,仍都难免倒吸一口冷气。
除过当年被云濯断去的一手一脚,此刻吕印彬剩余的一手一脚也已不知何时被陶青绀砍去,取而代之的是四条沉重的机关肢体。而那肮脏锈蚀的机关之上更被施了法诀,不知疲倦地吸收着“主人”体内的灵力内力,全然忘我般挥剑大砍大杀,致使每一道剑光落下之时,林中都不出所料回响起吕印彬痛苦而绝望的哀嚎。
这位昔日风光无限的云崖宫主此刻已彻底沦为生不如死的活体偶人,被机关躯体吸收的灵力也逼近强弩之末,只见他张牙舞爪地挥舞着一柄缺了口的铁剑,当年枉顾天良做尽恶事所得的名贵法器与灵丹妙药早皆不知被丢在了何处。破烂的衣衫罩在如人彘般光秃秃的身躯之上,其下的皮肤因长年积垢加之伤口溃烂而散发出带着血味的腥臭,而其蓬乱头发之下的一双眼珠亦已渐行浑浊,神智全失。
“杀,杀,杀!”
受陶青绀摆布,吕印彬极不情愿地在一处古藤缠绕的山洞之前比比划划。而来时不过因灵力所指的众人竟发现他的动作似在守护那山洞,细细看去便见那洞中有个隐隐约约的白衣人影,只不过那人被绳索牢牢缚住,狼狈地半跪于地,面容辨不清明。
“那是……大哥?!”
到底多年骨肉同胞,体貌衣着早了然于胸,云辰一眼认出洞中之人,惊道:“他怎会在此,陶青绀竟未将他当做人质么!”
司徒凛面上倒是一副不出所料的似笑非笑,道:“大概是这位陶宫主自知大势已去,这便念着些故人旧情,不愿拉友人垫背吧!”
墨曜则冷哼一声:“也有可能是陶大宫主觉得有仇报仇有冤报冤,这便让这半人不鬼的恶心物暂时替他守着旧友,然后再等着和我们同归于尽也说不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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