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以这一日晌午,美雪又揣着银子去买了几包迷迭散。回程的途中,她盯着街边布告栏上关于缉捕樱木的悬赏告示发起了呆,想着樱木现在一个人孤零零的在外面求生存,一定是吃不饱,穿不暖,甚是可怜。想着想着,眼泪又氤氲了她的眼眶。
这时,几个衙役走上前,撕下了樱木的悬赏告示。
美雪不明所以,收起眼泪,问道:“差大哥,为什么要撕了它?”
那几个衙役不认识美雪,直说道:“上头吩咐这个人不用再通缉了。”
“为什么?”
“因为已经找到他的尸首了!”说完,衙役们离开了,徒留美雪一个人在寒风中颤栗……
……
据说,樱木的尸首是在隔壁县的一个山坳里发现的,面部溃烂得比较严重,已经无法辨认,但是拥有一头红发终究是少数,而且尸体脚上的布鞋也确系是樱木越狱时所穿,所以身份应该无可疑,就是樱木花道了。
得知这个消息后,藤真第一时间告诉了南烈,未免他过于自责,他还好说歹说了一番劝慰的话,希望南烈不要太放在心上,可是“人非草木,孰能无情”,就算南烈外表装得再怎么冷酷无情,也无法掩饰其心中的愧疚自责。
就这样,次日,当南烈站在刑台上,准备将犯人问斩时,他的眼前史无前例的出现了幻觉,他觉得眼前这个被问斩的囚犯是樱木,他正用一种锐利的眼神看着自己,并说道:“为什么?为什么非要逼我走上绝路,你砍啊,你不是能做到心无旁骛吗?在刑台上,你的眼里不是只有犯人吗?”
监斩官见南烈迟迟不动手,催促道:“刽子手,速速行刑!”
南烈这才回过神来,可是随即出现在他眼前的又变成了美雪,她正用一种怨恨的眼神看着自己,并说道:“南烈,为什么你那么狠心见死不救?樱木是因你而死,你这个杀人凶手,我恨你,我恨你!”
南烈犹疑不决,令周围的民众迫不及待,于是声声催促起来。
催促声唤醒了南烈,他定了定心神,最后一咬牙,一刀砍了下去,可是却发挥失常,他的刀上遍布血迹。他知道,他完了,他的刽子手生涯结束了……
孤独的夜,寒冷的风,飘零的叶,绝望的人……
是谁隐匿在这夜风中轻轻的吟唱?
是谁独倚在这小窗边不舍的张望?
原来是曾经最优美的旋律在这落寞的冬夜里来回飘荡……
可以说是“意料之外”,也可以说是“情理之中”。
樱木的死给美雪以致命的一击,令她在这个冬夜作出了人生最大的抉择,或是带着些许不甘,或是带着些许惆怅,她朝这个无情的世界挥了挥手,然后喝下了那碗加了五包迷迭散的茶水,悄悄走向那通往冥府的大门,她只求在无论怎样的来生里,都不要再重蹈这一世的覆辙……
这个冬夜里,没有人知道她死前在想什么,没有人知道她死前做了什么,只有那悲悲戚戚的调子在诉说着她的故事,一个卑贱的,凄苦的,青楼女子的故事……
也许有人会叹息,也许有人会难过。
但是用不了多少时日,这个世界便会忘记她,忘记天香楼里的樱木美雪,忘记曾经有一个地位卑下,却情深义重的女子来过这凄冷的世间!
自古多情空余恨,此恨绵绵无绝期……
那一晚,美雪的歌声如梦如幻,如泣如诉,由远及近,由近及远……
吏部的公文没几日就到了刑部司狱,没有惊喜,没有改变,对三井的处决依旧是:革职。
三井收拾完东西,最后看了一眼刑部司狱,便走了出来,刚到门口,迎面碰见德男和几个弟兄一起进来。几人皆是说说笑笑,簇拥着新上任的德男,嚷嚷着晚上要一同去天香楼喝花酒,这情景,不禁让三井想起了曾经的自己。
虽说三井见怪不怪,倒是德男,有些不好意思,对他说道:“老大,我……”
三井见他一脸窘迫,宽慰道:“好好干,以你的能力,绰绰有余。”
“是,老大,我一定不会给老大丢人的。”德男立即表态。
几人正说着,南烈走了过来……
是夜,小莲要照顾阿孝,伊藤要打扫房间,最闲的就剩藤真了,他坐在后院里正忙着叠纸钱。当然,纸钱是烧给美雪的,她在世时,未能替她做点什么,现在去世了,帮忙叠纸钱,也算是略尽绵力吧。
南烈见他一个人,于是走到石桌旁坐下,拿起一张锡箔,跟着他的姿势,一同叠了起来,一边叠,一边说道:“稍后,我会搬出去。”
藤真的心不由得一痛,他定了定神,追问道:“你找到地方了?”
“天下之大,总有容身之所。”南烈回答得理所当然。
藤真以为南烈突然要离开是因为晴子对他的态度,于是劝慰他,不用理会,晴子总有一天会谅解的。可是他却不知道,南烈做了那么多年的刽子手,又岂会担心“误会”二字,再说,要一个人去明白另一个人又谈何容易。
只不过,藤真不以为意,他说:“你不是不需要,你是习惯。习惯让你觉得没必要去跟别人解释那么多。”
这话说得甚是有理,南烈不禁有些佩服藤真的读心术。
藤真见他不反驳,继续说道:“要了解一个人并非你想得那么难。”
南烈露出一抹苦笑,说道:“我知道你明白,但是你只是芸芸众生中最难得的一个罢了。”说完,他看着手上叠得四不像的纸钱,嘲讽一句:“叠成这样,你说下面会不会不认账啊?”
藤真笑了,问道:“你会介意叠成什么样吗?你不是不信鬼神,不信因果报应的吗?”
南烈却调侃道:“可是你信啊。”
随即,两人对视一笑……
有句俗语说得好:装睡的人始终叫不醒,要走的人终究留不住。
这一晚,藤真破天荒的失眠了,为南烈,更为了他自己,他忽然觉得自己很可笑,他对南烈的感情,就像是自己给自己挖的一个坑,爱上南烈让他义无反顾的跳进这个坑。那么坑是自己挖的,跳也是自己跳的,现在爬不出来又能怪谁?想到这里,他自嘲似得露出了一抹笑容,瞥一眼窗外,天边竟已泛起了鱼肚白。
反正也睡不着了,他索性一翻身起床了,收拾妥当后,来到书房,翻起了医书。医书甚是枯燥乏味,没看几页,就让他哈欠连连,朦胧间,竟看到花形背对着他,坐在圆桌边。
于是,他端一杯茶,上前关心道:“身体不好,为什么不去房里躺着。”
花形喝了一口茶水,咳嗽几声道:“你也知道我这个病了,喝再多的药也于事无补,药那么苦,还不如喝你的寄桑清茶来得香甜。”
藤真笑他像个孩子,又说道:“你喜欢喝的话,一会儿我写方子让小莲去煮。”
花形点了点头,继而又问道:“是不是我想怎样,你都会答应我?”
藤真点了点头。
于是花形说道:“我要你幸福。”
藤真笑了,他说:“有你爹,我爹,还有小莲和伊藤陪着我,我觉得很幸福。”
没想到,花形却摇了摇头,他指着院子里的一道侧影说道:“难道不是因为他吗?”
藤真这才发现,南烈不知何时竟坐在院子里,正独自吃着面条。
这时,花形又道:“无论是哭,是笑,一直陪着你的,都是他,他应该可以给你幸福,去吧,找你的幸福去吧。”
……
藤真一惊便醒了,才发现刚才一切,不过是自己的一个梦,他抬头望向院子,此时那里空空如也,哪里还有什么南烈在吃面。他有些扫兴,合起了医书,却意外的发现,医书下面竟压着一张纸片,纸片是上次被花形老爷撕了的那本小说留下的碎片,应该是收拾时遗漏了,藤真拿起纸片细看,上面竟赫然写着:要幸福。
就这样,藤真心里憋着一肚子的话,想要告诉南烈,可是这一晚,南烈却迟迟没有回来。
家里又重回以前那般冷清了,因为晴子去给病人送药了,所以饭桌上,除了藤真以外,就只有小莲、伊藤和花形老爷了。以前家里冷清,倒也习惯,可是经过热闹后的冷清,多多少少让人觉得有些凄凉……
次日,藤真送别了三井,三井说稍后他会去城里王员外那里做长工,总之不管如何,他都会照顾好彩子母子的,于是彩子笑他,说他放着黄花闺女不要,偏要她这个再嫁的女人,真是傻透了。
看着两人恩恩爱爱,如胶似漆的样子,藤真很是欣慰,本来嘛,婚姻又不是谈条件,情投意合才是最重要的。
送别了三井夫妇,藤真走在回程的路上恰好遇见了新上任的德男。
德男是个直肠子,藏不住话,没聊几句,便将南烈辞了刽子手的事告诉了藤真,还怪南烈提得这么急,真是难为他了,一时半会儿的,让他上哪儿去找手艺那么好的刽子手。
当然,后半截话,藤真压根儿没听进去,因为他脑子里此刻都是南烈,南烈不做刽子手了,岂不等同于送死?事不宜迟,藤真恳求德男先不要将南烈辞工的文书上呈吏部,接着就去了一趟刑部找南烈,结果没找到,离开刑部后,他立刻回家,可惜南烈不在房里,正打算再出门找他时,恰好遇见了小莲,小莲说南烈可能出去喝酒了,于是藤真气都没舍得喘一下,又直奔乌衣巷,哪想到,到了那里,老板说南烈根本没有来,还问藤真是否和他约好了。此时,藤真已经顾不得搭理他了,他直奔郊外,可惜依旧找不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