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马璇凝泪望着案叽上的排位,嗫嚅道:“可到底还是辜负了。”低身伏下去,额头叩在蒲团上,闭眼流泪。
司马钰站起来,转身朝向她,缓声问:“姑姑想过害我么?”
她跪着低头不语,随即又听他道:“也许是没有的,可还是利用了,不是么?”吞咽了下喉头,“慕青是宁王的人,与孙太妃有过联系,薪惜司有个叫达子的太监,是太妃的亲信,前日夜里被探子捉住,此刻还在大牢里关着。慕青给朕下毒的时候,姑姑第一回 见朕就知道了罢,她是你手里的把柄,你舍不得动她,甚至不惜让朕以身涉险。”
殿内寂静,良久无言。
司马钰撑身坐下来,仰头看着祖宗牌位道:“咱们都是司马家的子嗣,身体里流淌着的血总还是一样的,没有谁心地里是单纯的,姑姑一样,朕也一样。姑姑能为了厂臣舍了皇叔,朕也能为了祖宗社稷舍了姑姑。”
“我知道自己犯了滔天的过错,即便是死也无法弥补,我不求任何人的原谅,将来也无颜面入宗室坟地,陛下杀了我罢。”
他牵起嘴角苦笑:“朕不杀你,你是钰儿的皇姑姑,是大郢的顺德长公主。朕若是杀了你,天下人要如何看待朕,朕是大郢的国君,为了社稷江山,朕会让你活到生命最后一刻。”
说完再也没有看她,抬步迈出了奉先殿大殿,曹大伴在廊庑躬身外候着,听见头顶上沉稳的声音传来:“传礼部拟旨:‘朕令停大长公主封号,以安社稷江山之千秋。体慰皇考之意,将公主厚养于仁寿殿喈凤宫中,以慰圣祖母在天之灵,尔诸臣可以仰体朕心矣。’”
曹大伴立在廊外候旨,随即吩咐了身后的内监往礼部传旨。他知道陛下的意思,殿下这回的事情,虽说并未闹得人尽皆知,可朝野上下谁的心里不置喙,陛下这道旨意,一安朝野,二抚社稷。他是皇帝,是一国之主,该要给所有人一个交代,朝臣、百姓、甚至是列祖列宗。
抬步跟上司马钰,外东裕库门前有一截神道,雕云龙纹镌刻而成,那是历来只有帝王才能登上的地方。
余辉西射,照耀在两旁的日晷、嘉量之上。帝王纁色襕袖垂摆,映射在御龙石阶上,生出一种庄严而颓然的凄美。
神道尽头,慕青立身站在夕阳里,满身渡上一层柔和,看见他走来,抿嘴笑着迎他。
“陛下。”眉眼弯弯,她笑着张开手。
司马钰牵起她的手,淡淡道:“走吧。”
作者有话要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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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5章
“陛下今日忙么?”
慕青跟在司马钰身后,声音轻轻柔柔,生怕破坏了四周的宁静。
他低低嗯了一声,似乎还在想着刚刚的事情,漫不经心问道:“什么事?启祥宫里,朕还想去看看母妃。”
慕青怔怔地,顺妃回来了,是阿姐送回来的。只是这消息还没有传出去,顺妃死而复生,朝中必定是要惊动一番的,皇帝要复立,只怕要下大功夫了。
“娘娘鬼门关前走一遭,如今大难不死,必有后福,陛下贵为天子,娘娘是您的生母,定会福泽绵延的。”
司马钰昂首朝前走,负手道:“朕的母妃,朕一定会竭尽一切护着她,再不叫她受一点委屈了,从前的那些,朕都会替她讨回来。”
她顿住,顺妃是阿姐救下来的,当初宁王让孙昭仪害陛下和顺妃母子,结果被阿姐发现,阿姐将计就计,利用了顺妃趁机让玉姐姐登上太后之位。这里头的缘由,说不清道不明。
虽说是利用,可到底是救回一条命,这份儿情说来着实牵强。如今他说要替顺妃讨回来,难不成要从阿姐身上开刀么?
慕青试探问他:“陛下知道是谁将娘娘害的这样么?”
司马钰没回答她,良久才道:“是非曲折,朕心里清楚。”
他这里模棱两可两句话,却叫她心里惊颤,她忙上前开口道:“这回若不是阮掌印将娘娘救回来,不知道还要受多少罪,娘娘明明没有自缢,却身中剧毒,其中必定是……”
她话还没有说完,就看见司马钰回头盯着她的脸,他眉眼恍惚,看不出是什么神色,似乎要在她脸上找出什么蛛丝马迹来。
被发现了么?
阿姐说过不让暴露她的身世,会怕司马钰因为此而报复她。曾经那样对她的一个人,依赖、信任,甚至愿意以性命为代价来相信她,他说过会护着她一辈子,这样的人有一天会杀了她么?
她不知道,也不确定。
她在阿姐面前曾信誓旦旦地说过,陛下不会动她,会一辈子对她好。可毕竟一辈子那样长,长到连她自己也不确定了。
陛下……好像变了。
慕青淡声问:“怎么了?我脸上有东西么?”
他依旧摇摇头不语,调转身子往启祥宫方向道:“没什么,走吧。”
启祥宫里,顺妃躺在床榻上,闭目不醒。为避免节外生枝,顺妃死而复生的消息并未传出去,在未商量出对策之前,司马钰绝不会轻举妄动。
殿内有人见陛下来,忙跪下来哭道:“陛下……”
“齐嬷嬷,你快起来,不必多礼。”司马钰拉住她的胳膊扶起来。
齐嬷嬷是侍奉在顺妃身边多年的老人,自从顺妃升天那晚,就被遣到永和宫。
“老奴这辈子做梦也没想过还能再见到娘娘,当日先帝驾崩之时,是老奴一直守在门外的。陛下年幼,离不开娘娘,娘娘又怎会舍得撇下你一人离开,老奴思前想后也想不通。如今这样,才明白过来,娘娘是为人所害,陛下定要为娘娘做主啊!”
满室只有她一人哭嚎的声音,齐嬷嬷跟着母妃很多年,从进宫至今,陪伴的时间比他和父皇还要多。
如今这样的情形,也不知道母妃能不能清醒。不过半年,他觉得自己懂得了很多,像是一夜之间长大的怪物,有些事情身不由己,更不能显露于面。
他有很多的话想说,却不知该从何说起,也不知该对谁说,也许想来想去,只有母妃了吧。
这世上只有母妃是真心待他爱他的,旁人都信不得,更靠不得。
“都出去罢,朕想一个人陪着母妃,朕有好久没见到她了,很想念她。”
大伴站在门外,朝着慕青使眼色,她会意,带着齐嬷嬷退出大殿。
他站在床榻前,看着榻上熟睡的人,撑身在脚踏上坐下来,拉住她的手掌,低声呢喃道:“母妃……”
只一句便就泪湿眼眶,他以为那日棺椁里躺着的人是母妃,与他阴阳相隔,从此再也见不到。可如今母妃又回来了,真真切切躺在他的身旁,手里握着的手掌是有温度的,是活着的母妃。
脱了罩衣,拱进母妃的怀抱里,有暖洋洋的气息铺面而来。他还像小时候那样,偷偷地从慈庆宫跑到启祥宫,五岁那年,父皇为了栽培他,特意将他接进慈庆宫教习,可他想念母妃,大晚上总会偷偷跑回来,母妃为了替他遮掩,晚上就会搂着他一块儿睡。
他知道,不单他想母妃,其实母妃也想他,舍不得他。
想起过往,他偎在她胸前,眼泪滔滔从眼眶里涌下来,他不记得有多久没有哭过了。如果有重来,他不想做皇帝,也不想生在帝王之家,他只想陪着母妃,和母妃两个人就够了。
帝王之家,哪有真挚的亲情,父皇一生那么多的妃嫔,母妃一年里才能见他几回?母妃没有父皇,只有他。
月影疏稀,兴许是哭累了,他抱着顺妃沉沉睡去,月上中天,鼾声四起。
哕鸾宫里,扶顺从后罩房敲门,锦玉开门,人影隐进殿内。
“娘娘,全都准备妥当了,今夜就可离开。”
锦玉惊得震心擂鼓,紧张道:“她来了么?”
“慕青姑娘那头已经拖住陛下了,今夜是最好的时机,干爹已经在通州码头等着,只等娘娘这儿了,只要您只会一声,三刻钟的功夫咱们就能上船,顺着运河往南,从此天高皇帝远,没人能找着。”
她听着扶顺滔滔讲着,一切来得太快,容不得她思量,手心里都是汗意,她急问:“可靠么?就这样走了,宫里头怎么办?那她呢?她是宫里的掌印,还是东厂的头子,这样一走了之,倘若被抓回来怎么办?我已经害了她一回了,不能再害她第二回 ,不能够。”她摇头道。
她有很多的顾虑,这条是下下策,倘若成功了,便就能永远离开,山高海阔,从此浪迹天涯做一对快活璧人。
可这样的机率实在太小,东厂番子遍布天下,偌大的大郢,她们能逃到那儿?
一旦离开那个位置,她便就再也不是高高在上的掌印督主,随便一个人都能将她置于死地,那样大的风险,她不愿她为了和她离开而承担。
扶顺见她犹豫,着急道:“主子,您一向聪明,如今怎么倒糊涂起来了。直到今儿我才明白,干爹不是干爹,是一只落了地的雌凤凰,这秘密天底下人没几人知道,一旦出去了,改头换面,就犹如大海捞针,谁还能找着你们。更何况,陛下将您关进冷宫,这罪名在那儿,是迟早要处置的,如今再不走,可就再也走不成了。干爹愿意为了娘娘放弃一切,难道娘娘竟也是贪生怕死之徒,只可同富贵,不可共患难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