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说八卦就沸腾,大家七嘴八舌,两天下来钟斐收获颇丰。
当天晚上,钟斐被脚步声吵醒。
钟斐扔去一条毛巾:“你怎么淋成这样,半夜回来是几个意思。”
星隐擦着头发:“迫不及待想见你。”
钟斐疑惑:“这么快就找到了?”
星隐说:“我的兄弟多,让他们帮忙还不是手到擒来。”
果然,爻泽有一祁姓世家,人丁兴旺,在当地颇有声望。十八年前,族长的幼女未婚而诞下一子,名祁槿,顶着世人鄙夷的眼光独自养大。祁槿擅书,擅画,尤擅飞刀,从书画字迹及他人的描述能确定,祁槿就是木槿。
祁槿家的事,远近皆知。
祁槿的生父叫柳俊悟,酒后乱性,而惹出这事。柳俊悟原本有个极爱的恋人,所以他打死都不愿娶祁母。这事掀起了轩然大波,在祁家的压力下,柳俊悟只得离开故乡,不知去向。
时隔十六年,也就是两年前,柳俊悟回来过,祭扫亡母的墓后就走了。第二天,祁槿不顾家人劝阻,辞行说要去修行。约半个月后,就是他到梨春院的日子。
“柳俊悟的那个恋人呢,跟他在一起吗?”
“不,出事后就愤然离开了爻泽。”
深爱是互相的,爱之深恨之切,故而不能原谅柳俊悟的错误——他的恋人,也很刚。
钟斐来了兴致:“如果你是柳俊悟,在道德与恋人面前怎么选?”
星隐认真说:“我不会酒后乱性。”
嘁,还真敢说。
“如果你是祁槿,看见父亲,会作何感想?”
“大概,会想杀了他。”
乱而不娶,生而不养,祁槿见到让母亲蒙羞十几年的生父,很愤怒吧,所以借修行的名义追随父亲的足迹。依他的性格,会留下,只可能是目的已达到。毕竟「打碎古董而留在青楼」这理由,不太可能发生在世家子祁槿身上。
“你是说柳俊悟在未艾镇吗?”星隐思索。
“为什么不是在梨春院,相公们用的都是树的化名。”
“可我要是柳俊悟,就算不是亲手养大,也绝不会让儿子沦落风尘的。”星隐反应很激烈。
“假如,柳俊悟没见过儿子呢?”
他回来的时间短,见的人有限,不可能去见不想见的人——有血缘又如何,没有抚养过,谈不上眷恋。所以,他很有可能不认识自家儿子。
星隐恍然大悟:“你是不是有凶手人选了?”
钟斐说:“不好说,我还没想透。”
梨花椅,是房中唯一的不协调。为什么上面布满新新旧旧的刀痕?想飞刀发泄的话,往墙上不是更好吗?还有,飞刀上哪里去了?钟斐想起,坐在椅子上看到的那片林子。
这天,依旧阴雨绵绵。
钟斐想去林里看看,却见前边,木槿的小厮小石子奔入雨中,没撑伞,脸冷得发青,瑟瑟地看了眼林子里,爬上一棵桃树,折了七八枝桃花,然后,像害怕有鬼一样飞快地跑回来。
待小石子忙完了。
钟斐想问他话,小石子见到他,一瞪眼,跑开了。跑得急,没看清路,咚的一声撞在屏风上,咣——小石子抱着头,却没听到碎声,抬头,只见钟斐扶住了。
钟斐微笑递出药:“以后走慢点,这药能治冻伤、皴裂。”
小石子低头,不语。
钟斐说:“为什么给他门上插桃花?”
小石子:“愿他投胎后,还能像这一世这么漂亮招恩客喜欢。”
薄薄的人情味,尽在桃花枝上。所以即使害怕那片林子,小石子还是壮胆冒雨去攀折回来。
“为什么害怕林子?”钟斐好奇。
“那里有鬼。”
“你见过?”
“大家都说有。”
“木槿也怕林子里有鬼吗?”
“他好像不怕,他还会去林子摘桃子吃,桃子可好吃了。”小石子认真地说。
钟斐拿出一锭银子,说「买一盏莲花灯放河上,就能投个好胎」,放在小石子手上,小手皴裂粗糙。小石子拘谨地抿了抿嘴,握紧了银子。两人坐在台阶上,渐渐有了话题。
“最近他跟掌柜或别人吵过架?”
“没,没人吵得过他。”
“他有没有收拾过行李,或买很多东西?”
“没有。”
“他常在椅子上发呆吗?”
“嗯,一生气,还会用刀子划椅子,可凶了。”
没离开的打算,没跟谁闹过大矛盾,跟掌柜的关系不咸不淡。恩客的话,争风吃醋有,但没到闹人命的地步。
跟相公们玩赌弈时,钟斐有意无意问起那一片林子。
相公们脸色一变。
原来,后山林子围着梨春院,是天然屏障。最初为防止相公逃跑,里边设着陷阱、埋着暗箭、缠着拌倒绳等。多年前,一个逃跑的相公穿过林子时,栽入陷阱不幸身亡,当时的掌柜杀鸡儆猴,就地埋了。后来延伸出无数故事,什么鬼魂出没之类的,这么些年没人愿意靠近那里。
“是十几年前吗?”钟斐心口一纠。
“少说也二三十年了,掌柜都换三个了。”一个年长的相公感慨。
元桐当掌柜后,不逼良为娼,去各地收无家可归的人,想赎身的话交钱就行,所以相公们逃跑的少,林子也闲下来。因为死过人,提起时还是瘆瘆的。那么,木槿凝视窗外埋有枯骨的林子,会想些什么?
钟斐抬起滴雨的树枝,钻进林子。
这林子果然不太有人来,树都长野了,树下杂草没膝,陈年的枯木横斜在地。桃花李花零落,混入泥泞中。相公们说得没错,到处都有陷阱的痕迹。因为幽深,暗风袭袭,独自在此难免心惊肉跳。
钟斐和星隐寻了一个多时辰,见了那小坟堆。
覆在坟堆上的荆棘条长得茂密,红的、白的小花,缀在密密扎扎的绿叶上,风雨越盛,它们开得越恣意。钟斐挑开无数荆棘,看到一个枯朽的木板墓碑,字迹模糊:××之墓,卒年是二十七年前。
钟斐想,死亡于死者,是虚无;于生者,是伤心和思念;最后的胜利者,仍是孤独吗?在星辰中化为灰烬的人,会有墓碑吗?荆棘挂住伞沿,钟斐拔去小尖刺,雨丝落在发丝与睫毛上,冰冰凉,顺着湿漉漉的长发,一滴一滴滑落。
“怎么了?”
“有点伤心。”
“每个人都会死,要活得自在一点。”星隐的手轻轻遮在钟斐的头发上。
这安慰也太泛泛了,钟斐继续寻找别的踪迹。
“有人来了。”星隐忽然警觉。
星隐修玄黄之力,迎风绝佳,迎风可听一两里,所以那两人争吵声一字不差地落入他的耳朵里。其中一人是元桐,另一人是个陌生的男声。
“事到如今,做这些有什么意义。”元桐有些烦躁,“我不比谁知道得多,你问我,我也只能说所听和所见的!”
“但你没说真话。”男声冷静。
“你告诉我什么叫真话。”
“真话就是,他死了——被谁呢,被你吗?”
元桐冷笑:“护法,你在说笑吗?”
“我比任何人都了解他,因为他曾说过,假如他……”男子的声音骤然低下了。
元桐听完,震惊地失语了。片刻,他撂下一句「护法好自为之,某不奉陪了」默默转身回梨春院,男子却走进了树林。
星隐将所听到的告诉钟斐:“看来,他认为元桐杀了朱槿,而且还有证据?”
钟斐说:“也许吧。”
离得越来越近了,钟斐故意大声地说话。那男子自然听到了,步子没停,在竹林旁,三人遇上了。钟斐看见了这个男人,一身精神的素衣,三十余岁,两鬓霜发,黑眸深邃,看人时深不可测。
“兄台,这林子有鬼,你还敢一个人进去?”钟斐笑道。
“你们看见鬼了?”
“要是看见,我们还能竖着出来?”钟斐牵住星隐的手,表现得亲昵。星隐反手握住,热热的。
“呵,多谢提醒。”
男子凝目钟斐,目光深邃,如深塘静水。忽然一挥手,劲风袭来。星隐眼疾手快,将钟斐护在怀里,同时掷出封魔镜,镜光一耀,将劲风生生挡了回去。两人就地过了几招,星隐将钟斐护得严严实实。
男子一收袖子,打量星隐:“果然是高手,不知阁下属于哪个门派?”
星隐说:“无门无派,散修。”
男子颔首,侧身,擦肩而过,往林子深处走去。
当天,钟斐就从小石子那里打听到了。「护法」,不知其姓名,只知是浮生洲某门派的大护法,每隔一两年会来梨春院一趟,只找元桐。若干天前,「护法」点了朱槿的外局。
“护法喜欢朱槿吗?”钟斐问小石子。
“当然,喜欢才会点外局吧,对了,护法也会玩飞刀。”飞刀像弯月划过,飞回来时托着一朵朱槿花,小石子又惊又羡,所以印象深刻。
恩客被撬,只有金钱受损。
恋人若是被撬,可就得以命相搏了。
元桐的性格内敛,城府颇深,喜怒不形于声色,就算愤怒也能隐藏得很好,而一旦爆发,必会置人于死地。这手段,绝不是朱槿能应付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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