图柏并不嗜酒,也没有任何不良爱好,仔细想想,除了喜欢啃几口胡萝卜外,活的简直清心寡淡,不过这时他却很想喝点酒,想试试烈酒入喉,一醉不醒是个什么滋味。
于是便跟着师爷往酒肆走去,师爷向来话少,而他心事重重,两人并肩而行,是一路无言,直到几坛带着土腥味烧滚的酒下了肚,他才两眼泛红,单手撑着头,眺望远处护城河上寒鸦掠过湖面,声音嘶哑道,“……你知道没有过去是一种什么滋味吗。”
该记得的都不记得,想忘记的,永远在脑海里痛苦作祟。
夜幕降临,千家万户,烛光微熹,图柏夜里辗转睡不着的时候,总是在想有人会为他彻夜点着光,等他回来吗。他一遍一遍犯病,忘了一回又一回,是不是有一天自己再醒过来,发现已经白发苍苍,而关于惊鸿美好的年轻却一无所知。
白驹过隙,连想做个年轻的梦都不知道该梦些什么。
图柏一杯一杯灌下酒,喝的自己双眼朦胧。
他忍不住想问问那个丫头,为他去死,换他活着,究竟值不值得。
师爷轻轻吹散酒杯腾起的白雾,近乎冷眼旁观的看着图柏问了一句后,就这么把自己灌醉,最后‘砰’的一声幻成了一只雪白的兔子,趴在酒坛子上憨态可掬睡着了。
他把酒钱结了,抱着软乎乎的兔子走在路上,见图柏抱着耳朵缩成一团,含糊不清的啾啾,他低头去听,隐约听到了似是‘千梵’二字。
师爷默默想,有些人是不能代替的,他和杜云孙晓无论做到什么地步,那个人终究是不一样的。
而有的人只要出现,他的踪迹是永远抹不掉的,丝丝缕缕刻在想记着他的人的骨头上,藏在愈合的伤口下,时而做疼。
就在图柏醉酒的时候,新的一年慢慢到了,大荆国举国同庆,与此同时,后闽十三部落的公主踏入大荆疆土,与凯旋而归的军队启程入荆。
除夕那日,图柏在衙门后院摆弄夜里要放的鞭炮,杜云云在门前晒太阳的时候收到了来自帝都的使者送来的书信。
一封里面写的是礼部尚书张定城的判决结果,另一封鼓鼓囊囊有些硌手,杜云将里面的东西倒出来,看见一串打磨圆润的相思子串成的串珠,附带一张写了寥寥几字的信纸——过尽千帆皆不是,斜晖脉脉水悠悠。
杜云的脸倏地一红,心道,这和尚也忒不正经了,不是不回来了,还弄这一出撩兔心乱吗。
还没想完,手里的相思子串珠就被夺走了。
图柏不知道什么时候走出来的,拎起来对着太阳眯眼看了看,相思子在掌心嫣然如血,仅是看一眼,就感觉这捧红豆就快要融成血水带着浓浓的相思流进心里了。
“谁送的?”
杜云死鸭子嘴硬,“不知道。”
图柏哦了声,把串珠戴在腕子上,串红豆的绳子不长不短,与他的手腕极为合拍,“那我要了。”
杜云一惊,说谎都不用打草稿,“你要哪个干嘛,是人家姑娘暗恋我,送本大人的。”说着就要上手去夺。
图柏往后一闪,摩擦着串珠,“心意你收到了,这个就送我吧。”他出奇的喜欢这东西,下巴朝杜云一扬,“改日见了那姑娘,我亲自携礼上门道歉,不过它我就不还啦。”
俊美的脸庞露出笑意,杜云一愣,忽然觉得自己好久没见过插科打诨耍嘴皮的图大爷笑了,他就这么一愣神,图柏就带着串珠走的无影无踪了。
“看到了吗。”师爷阴沉沉的声音突然飘来。
杜云被他吓得一激灵,皱着眉道,“看什么?”
师爷老神在在盯着他,幽幽说,“命里有时终须有。”
杜云脸皮抽了抽,心烦意乱的把写了情诗的信塞进口袋,“也许是‘命里无时莫强求’呢。”
洛安城里除夕这一天是要带蔬果米糕上寺庙还一年的愿,吃了午饭,衙门里做饭的婶婶就开始准备拜佛祭灶要用的东西,杜云蹲在院子里用一根细杆子挑夜里要放的鞭炮玩,打算从那一串红纸裹硫磺的长鞭里取下来七八个炮仗,现在放了过瘾。
做贼似的偷偷摸摸从鞭绳上撸下来两三个,竟然没见到有人来踹他屁股,杜云疑惑直起身子环顾一周,在一处屋檐下看见图大爷正躺在黄梨木摇椅上,两只修长的腿交叠在一起,慵懒的边晒太阳边把玩那串红豆珠。
随着他低头,青丝掉下来几缕垂在棱角分明的鬓角旁,浅色的薄唇微微抿起,狭长的眸子专注的凝望着红豆串珠。
杜云扬声道,“有人偷炮仗了啊。”
图柏根本不抬头,漆黑的眸子里映着着一团红,卷翘的睫羽被阳光在眼睑下留下一小片阴影,“随便。”
竟然不过来揍他,杜云想到,酸兮兮说,“有那么好玩吗?”
图柏这才瞥了他一眼,将串珠戴到腕子上,再把袖子挽下来宝贝似的遮住,走到杜云身旁,若有所思盯着他。
杜云以为他要说些什么,喉中一阵发干,他这辈子做过的亏心事不多,没啥经验,一见当事兔有点不正常要想起来什么的样子,就手心后背都发汗,
“老图你……”
图柏一掌拍他脑瓜子上,趁杜云嗷的一声叫出来时抢下了被他撸下来的四个炮仗,“杜云云你属核桃的——欠锤,闲得慌就去给王婶子收拾祭品,要去庙里的话,早去早回,等天黑了,十字街上有杂耍,去晚了,你别求图爷爷给你举高高。”
除夕夜里整个洛安都灯火通明,大红灯笼在头顶编织成一道火红的云,人在下面走着,能将脸映的红彤彤的,笑靥如花。老酒铺、小客栈,路边支起的茶摊坐的都是人,人来人往,大人小孩手里拎着灯笼,在充满欢声笑语的巷子里穿梭游玩,好不热闹。
图柏的脑海里没有这段记忆,但每次听人说起,都感到一阵温暖,这是真真正正老百姓的日子,真实而温暖,喧闹又悠闲自在。
想起吃喝玩乐一整夜,杜云立刻就按捺不住肚子里的馋虫了,“那还说什么,我早就等不及了。”
杜云云的馋最终打败了懒,没多大会儿,几个人就把拜佛祭灶用的祭品包好了,给衙门中留一两个看门的,一行人穿着官袍惹人显眼的朝山中唯一一处寺庙赶去。
洛安城的县太爷都不信佛,城中自然不会有太多庙宇,图柏不认路,落在队伍后面,环胸眺望山中景致。
他们要去的小寺庙在锦明山脚,图柏仰头望着山顶一缕青烟袅袅,隐约能看见红墙绿瓦飞檐从幽绿密林之间显露端倪。
“那是哪?”他勾住孙晓的脖子,指着山顶问。
孙晓不会说谎话,生怕自己漏了陷,眼睛左右乱飘,结结巴巴道,“新建的佛刹。”
图柏皱下眉,眸中清澈深沉,“杜云不是不喜欢和尚,怎么还会同意在山顶建个佛刹?”
孙晓紧张的汗都要流出来了,“那是…是皇上下旨建的…”,说完巴巴瞅着图柏,心里复杂纠结,怕他想起来什么,又怕他什么都想不起来。
幸好图柏并无怀疑,看了眼寺庙里拥挤拜佛烧香还愿的人群,在外面等着也是等着,倒不如四下转转也挺好,这样一想,他对山顶的佛刹忽然生出一种奇怪的感觉。
就像是,他非要去看看不可。
图柏这么想着,沿着山路往山中走去。
“哥你去哪?”孙晓急忙喊道。
图柏冲他挥了下手,施起轻功纵身消失在了林间。
山路延绵,愈靠近山顶,图柏心中愈发平静起来,明明他甚至都有些急不可耐要见到那座树掩林遮的佛刹,却不知为何放慢了脚步,不再使用轻功,而是一步一步,走的无比坚定诚挚。
“原来我还是佛祖的信徒?”图柏心里好笑的想,“就不知道佛祖他老人家收不收我这只兔妖。”
第54章 消失的使节团(一)
山路前忽然一片开阔, 那座佛刹豁然出现在图柏眼前。
它还未完全建成, 但已然能见到将来香焚宝鼎、贝阙珠宫的样子,图柏站在门前怔了怔,摸着手腕的红豆串珠, 推门走了进去。
杜云跪在佛前还了去年的愿,把瓜果都摆上前,许下和往年同样的愿。
一愿大荆天下太平,二愿百姓物阜民安, 三愿洛安衙门众人欢喜平安。
不信佛, 仍旧端端正正磕了头, 杜云拜罢, 马上原形毕露, 抓屁股摸脑袋,随手从供桌上拿过一个果子边吃边往外走, 刚走出门, 就遇见着急坏了的孙晓。
“大人,图哥上山了, 我不知道说了什么, 他是不是想起来什么了?”
杜云抬头望着山顶飘出青烟的地方, “我们也上去看看。”
锦明山高耸入云, 山路却还挺好走, 走了半个时辰, 杜云、师爷和孙晓就爬了上来。
在踏进佛刹大门前, 杜云问, “他真能想起来吗?”
师爷没说话,孙晓不知道该说什么。
杜云低声道,“如果能想起来,兴许是一剂良药。”说完,推开了大门。
庙外宏伟气派,庙里却空空荡荡,只有几根巨大的房梁撑起来琉璃大殿,工匠都回家过年了,佛像都还没来得及雕塑,院里堆满木料石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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