兮渊乘轿飞来,视觉敏锐,第一时间发现水面如海藻荡开的丝丝白发如雪,目光微凝。
少年破水而出,面容身影都被挡得严严实实,看不真切。
几近悬中的圆月,微光洒落,勾勒斜影,投入湖面,隐隐约约扭扭曲曲,生动非常。
兮渊掀帘的指头微微一紧。
少年踩剑飞起,圆月恰升于正中,青锋一顿,少年突然捂嘴,从飞剑上翻了下去,坠落海面。
兮渊瞳孔猛缩,抽出坐下铺叠的绫布,一扯再一展,扔出窗外。
千钧一发之际,法力粘接的长绫卷住少年的腰,将人从玄穴口前捞走。
兮渊一卷长绫,拖着少年,飞进青轿。
落入兮渊怀中。
少年浑身颤抖,像是惊惧蜷缩在草丛中弄出簌簌声响的小动物,令人忍不住心生爱怜。
“莫怕。”
兮渊轻抚少年弯曲的脊背,掌下冷汗津津已渗透衣料,他动作一顿,这显然不单是受惊过度,他扭过少年的脸,惨白的面上双目紧闭,睫毛抖动如断翼蝴蝶,牙齿打颤唇瓣开合间,可以窥见其中血色。
兮渊皱眉。
“这是……”
没了佛珠庇护又遭此处天道排斥,陆寒霜怨毒发作,早已意识迷离。
“师叔!”轿外别鹭已经带人赶来。
兮渊落下轿帘,略一思索。联盟的人醒来发现破元斩失踪,必会大肆搜索,“你先带人回去。”
“那你呢师叔,我们本来就是来找你的,还有兮霜呢,你见他了?”别鹭一连发问,靠近轿子,被兮渊叫停。
“莫要过来。”
兮渊道,“我与兮霜还有事要办,你们且先离开。”
打发走别鹭。
兮渊交还木鲲王幼崽,隐轿落在崖底。
垂首,怀中少年的痛苦一望便知。
怨念缠身,三千雷击,天道都恨不得杀之而后快,留着他,兴许真是个祸患。
这样想着,目光触及少年雪白的发丝,兮渊眸中微起波澜,终究指尖一动,抬手拭去少年额角的冷汗,拈起一缕湿发,挽到少年耳后。
一手托起少年,让他枕着自己肩膀,掌心贴上少年单薄的脊背,灌入灵气,疏导紊乱的内府,排出侵入体内的怨气。再打开神识构建精神领域,密不透风包裹住少年,阻隔阴气渗透。
圆月微斜,不过一刻。
昏暗轿中,却似天长地久。
幽幽亮光下。
兮渊用目光描绘少年的脸,表情竟有些隐晦之感,说不清道不明的意味,似被乌云遮蔽的天光。
陆寒霜渐渐转醒,睫毛一颤,缓缓睁开眼。
原本乌黑的眼珠子恰如两个圆润雪玉,浅淡剔透直达人心,只有坚硬,不见棱角。
“我早前便觉得,这张脸十分适合你,远胜你父。”兮渊的声音打破一室昏暗,表情亦如天光破云,一如既往明媚温和,不染阴霾。
陆寒霜彻底清醒,推开兮渊,眸中刚遭受痛苦而微微展露的一角脆弱,再次被寒冰包裹,仿佛先前的一瞬温软只是错觉。
两人目光相对。
陆寒霜隐约记得兮渊所为,启唇,含在口腔的血流出唇角,他咽下道谢,刚要擦血。
一只手先他一步按上唇瓣,细心擦拭。
不冷不热的指温,亦如眼前的男子一样,不温不火,让人猜不出看不透喜欢不起来。
第84章 劫象惊世
陆寒霜侧脸闪躲,抹擦唇角的指头一重。若不是痛感与压力传到齿龈, 他几乎会被眼前男人脸上的温煦和善骗到。
“何必如此, 有话直说便是。”
拭血的手稍微一移, 拇指捏上少年下巴,抬起小脸。
兮渊垂眸, 长睫似箭矢排排列于弓弦,疏冷垂落的阴影让一双眸子露出几分高深。
他目光专注, 端详少年的脸。
少年表情寥寥,却全然不是早前的木然,而是剑锋结霜的冷然, 能感到灵魂的鲜活重量。
打量许久, 兮渊松开指尖,挪开视线, “夜深露重, 你刚遭一回罪,先休息休息。”
陆寒霜确实疲惫, 没有精力与他耗, 仰头倒向轿子另一边。
未触轿壁, 一只宽厚的手掌从头后伸来,挡在轿壁前, 拦住他的头, 揽到膝头。
兮渊理理膝前衣摆褶皱, “你原先甚喜枕膝。”
陆寒霜忆起兮渊养尸的种种传闻,皱眉。
“如今, 可是不喜与我亲近了?”
陆寒霜没有心力于小节上计较,顺从闭目休憩。
兮渊轻拂陆寒霜眼皮。
“无需多想。”
陆寒霜睫毛一动,兮渊不说,他本也不会放在心上揣测琢磨。兮渊于他,不过一个价值丰富的地标,他匆匆而过无心驻足,怎会在意兮渊的想法心思?
少年的凉薄冷情从眼角眉梢泄出,连隐藏都不屑。
兮渊目光滑过古琴惊涛,伸出的手没有提起琴,而是掀开竹帘。
静夜迷雾笼月。
他彻夜不眠。
“委实有些不好。”兮渊回眸,瞧一眼膝头少年。
木呆呆几如摆件时,没觉得有什么,现注入灵魂,哪怕静如死尸一样,却连微弱的呼吸都让人神经震颤。
这样,实不算好。
太容易让他心软。先师所言,那种劫数般的危机感,第一次无比清晰笼罩心头。
翌日。
陆寒霜醒来时,头下枕着坚硬的竹席。
早前汗湿的衣服已经清洗烘干放置一旁,他只身着里衣。
他掀帘张望。
岸边巨石上有个坐轮椅的静默背影。
风拂长发,浪打衣衫,一个传讯纸鹤从男人指尖放飞,扑扇翅膀远去。
仿佛察觉到注视,兮渊回首望来,“醒了便出发吧。”
“去哪儿?”陆寒霜问着驱轮椅驶来的人。
兮渊掀帘进轿,“去寻你的药。”
陆寒霜眸中温度顿减,兮渊却不在意周身饱含探究的阴凉视线,收起轮椅,隐起青轿,悠悠飞入云雾。
轿内一时有些静默。
“你可知你身负怨毒,因果深重?”兮渊朝陆寒霜看来。
陆寒霜不言。
“可愿告诉我?”
陆寒霜不语。
兮渊收回目光,声含叹息,“你兴许不知,也兴许是知而不愿。不论你作何想法,我既然身为你师,便不会害了你去。”
陆寒霜不再沉默以对,语气平平,“……生而带怨,许是前世造孽太深,我也不清楚。”
兮渊唇角弯了弯,虽是笑的形状,却掀开帘子望着轿外,没做回应,可能并不信他的这番解释,却也无意再为难他。
“罢。”兮渊道,“解你的怨毒要紧。”
“你不是来追侍从昔语,寻破元斩的?”陆寒霜问完,兮渊的神色便有些微妙,目光悠悠绕着他转了几圈,反射性的打量与探寻。
陆寒霜面不改色,一双眸子含冰带霜颇为无畏,撞进兮渊眼中,让他睫毛一颤,低语一句,“真不妙啊。”
竟含着些许无奈与好笑。
兮渊转开视线,“破元斩已寻回,至于昔语……并不影响。”
陆寒霜垂下头,目光掠过兮渊储物戒指,目色微深,这个并不影响是指昔语失踪与否无所谓,还是并不影响抓捕昔语。与兮渊这类喜欢讲究说话艺术“含而不露”的人交流,总是费劲。
“怎么,不开心了?”兮渊撩了撩少年垂落遮眼的一缕鬓发。
陆寒霜偏开头,懒得再搭理他。
时间悄然流逝。
待轿子停下,陆寒霜再次睁眼。
窗外满目苍白。
九重关,三三数九。
下有海关,中夹山关,上顶云关。
山海复山海,一障叠一障,迷关之最,正是雾绕云搡的最深最高处,第九重关。
云山叠嶂,雾海翻腾,层层叠叠遮遮掩掩缥缈处,一栋泛着金光的石雕像,于云雾中若隐若现。
云端的绵绵白色中,有金液滴落,滑过万丈高空,坠入海中。
一滴、一滴、一滴……
连绵不绝……
“下来吧。”兮渊慢行云端,向前带路。
离得越近,陆寒霜心脏跳动的幅度越低,是克制压抑到极致,光从背影,他便认出这像是谁的。
绕到石像正面,果真长着白禹的脸。
“这是五年前,我立的一尊功德像。原本是借龙神之躯,集天下信力,日结功德水,洗掉海关中只增不减的关穴,没想到还能有他用。”
兮渊指尖一点。
功德像前,云海中凭空挖开一个池状浅坑,云池一头衔接石像手掌。原本从人像指尖源源不断滴落的功德金液,没再渗透滴穿云雾,而是滑过云壁,落入池底。
慢慢蓄积。
“脱了衣服,躺进去。”
一个月……
两个月……
三个月……
日月如梭,匆匆而过。
别鹭自接到师叔的信,一连等到第四个月,仍未见师叔回来,被自家掌门师父催得没办法,赶去九重关瞧瞧。
过了关门结界,别鹭立刻察觉不对。
眼下海水翻涌,周围灵气大搅,劫云叠聚,分明是进阶征兆!
“师叔!”如此声势浩大,别鹭立刻想到是师叔要飞升了!可师叔一个元婴失踪未归,飞升并非善事,反是自寻死路,师叔常年压制境界,难道是出了什么事压抑不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