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关内, 周身似蒙着一层揭不掉的丝网薄纱, 五感神识都变得模糊不清,陆寒霜稍一探出神识, 便有中反作用力一般的作呕感袭来, 他捂住嘴, 握紧栏杆稳住身形。
空中传来鸟儿焦急的嘶鸣声,成群成群渡海的野鸟们徒劳飞行, 绕来绕去,困在山海关中始终无法寻觅出出路。
一入关内便无法识别方向。
“停舟。”别鹭皱眉。
一个弟子问道,“咱们要下舟徒步前行吗?师兄。”
别鹭摇头,“木鲲醒了。”
“怎么会?!”弟子们惊道。
陆寒霜压抑不适,垂首沉思。
上次被神识屏蔽还是遇到夏感,这次被扰乱的程度更甚,回忆《天地书》中册里的生灵万物,想起相关资料。
木鲲。
俗名:冬木夏鸟。
一种在动物与植物两种生活形态中转换的水路两栖动物。
每逢秋冬,遇冷化作巨木匍匐峭壁扎根山中,渐渐闭眼沉眠;每逢春夏,遇热慢慢睁眼苏醒,变作巨鸟破土而出,跃入水中翻江倒海。
木鲲又被叫做:山海野神。
眼睛一睁一闭,便改变此处地气,一呼一吸,又会影响迷雾分布,关内迷局与它脱不开关系。
时值春夏交接,木鲲本该是半木半鸟之态。陆寒霜望着山体摇晃,海波动荡,不知它何以如此狂乱?
一声凄厉鸟啼响彻海面,打破他的沉思。
疲惫鸟儿落队,低空飞过海面,恰被扬起的风浪扑湿翅膀,直直朝下坠落。
若离近观察,海面有数不尽的小小漩涡,密密麻麻,星罗棋布,像长满千万只眼睛,一开一闭,眨啊眨的,令人毛骨悚然。
鸟儿失足跌入漩涡,连个水花都扑不起来,就淹没其中,漩涡像吃饱喝足一般,顿时从海面消失,了无痕迹。
漩涡又名为关穴。
是山海关独有的天然陷阱,穴内另有空间。有的转瞬开合,有的数日一眨,亦有慢吞吞老人性子的,十年百年方才打开一次,也不知陷落的鸟儿,能否熬到生气耗尽前,从穴中出来?
弟子们叹息一声。
飞舟悬空停泊,别鹭掏出绳状法器,缠在弟子腰间,准备逐个下海。
陆寒霜扶着栏杆站稳,张望远方。
神识被阻,隔着迷雾重重,他甚至无法找到木鲲王的位置。
别鹭一截截检查弟子们腰间绳子,提着绳子一头走过来,准备递给兮霜。恰见少年抬眸,扫过拿着工具排队下舟的弟子们,颇不认同地低语,“太浪费时间。”
别鹭正待出声,身后响起女声尖叫。
他回头,赫然瞧见甲板上正绑绳子的一名女弟子被猛然刮来的强风吹翻,越过栏杆坠向海面,下方正是一个张开口的漩涡。
弟子们手忙脚乱,别鹭掏法器准备救人,掌心一轻,绳头被抽走。
紧接着,手中一紧,硬如寒铁的绳子快速摩擦皮肤,剌出一道血痕。
前方弟子们内府大空,还没恢复过来,正四下寻工具捞人,旁边一道影子如风经过,狠狠刮在众人脸上。
火辣辣一片。
弟子们红着脸震惊望去。
一个矫健少年越过栏杆跳向海面,一手拽绳,脚蹬船身借力微微一荡,整个人如柳枝拂过海面。
“救命啊——”
失足的别鹂控制不住尖叫。
瞪圆美目,望着越来越近的关穴,海风迎面割裂她惊恐的表情,扬起海浪沾湿脸颊。
能感受到关穴无声张开的口子散发出阴郁气息,嗞嗞喷向她的脸。
冷从脚蹿,凉入心底。
她忍不住闭上眼,情绪濒临崩溃,近在咫尺差点落入之际,一只极为纤弱的手臂环上她的腰,从危险的关口擦脸而过,捞走她。
别鹂愣住,带着死里逃生的庆幸与后知后觉的恍惚,抬眸,对上更让她魂不守舍的一张俊脸。
“你……”不及道谢,少年神色未见任何温存柔和,抬臂一推,毫不怜香惜玉地抛出别鹂。
伴随一声尖叫,别鹂落回舟上,几位爱慕她的男修纷纷围过来,争抢接人,温言细语,关切非常。
别鹂环视一圈。
一群玩乐器的男修们,握着各种法器,风度翩翩,却过于依赖修为,竟无一人想过亲身跳海救人。
只闻一声“噗通”!
别鹂推开男修们,慌忙张望舟下。
少年扔掉“包袱”,直接跳入海里,瞬间被浪头淹没。
一个男修见别鹂为少年紧张揪心,颇不是滋味,道了句风凉话,“呵,他疯了吗?”
“说什么话呢?”别鹭骂了句,向下瞧着。
待水花褪去,湿漉漉的单薄身影立于海面,半身扎入海中,一波波水浪荡起,叠击。
少年如浮萍般,身躯摇晃,立足不稳。
周身漩涡密布,每被浪头推搡一次,便越靠近关穴一分,令别鹂心惊肉跳,偏偏此时,少年还闭上眼睛。
一派淡然。
一个男修瞧见别鹂眼波简直软成一滩春水,酸溜溜刺道,“他想干什么?明晃晃送死!”
酸话刚刚冒头,便被以别鹂为首刚晋升迷妹的女修们拿话掐了回去,“你自己鼠胆一个,别随便揣测别人。”
“人家胆识不俗,这样做肯定有用意。”
男修梗着脖子道,“用意?给关穴加餐吗?还胆识?不过有勇无谋罢了!”
“先不管他。”
别鹭熟知兮霜的古怪,并不担心。
掏出地图,算好通往第七重关的路线,指挥弟子们系紧绳子,逐个入海,用定水桩打开一条通路。
一些男修为了在心上人面前表现,抢了开路的活,磕磕绊绊下水,分水、砸桩。
日头渐渐西落,一个个临风迎浪,进行枯燥无味的机械运动,想象中的自己汗流浃背,定然尽显男子风度。
然而当男修们回头偷瞄,悲惨发现,他们的英勇表现并未被人看在眼里,女修们时不时回头张望。
远处立于海中的少年,不声不响不动,被开路的队伍越甩越远,明明毫无作为,却频频引起女声议论。
少年一次次被浪头淹没,浪湿衣衫,明明该显狼狈,却又生生透着一抹艳色。
于清俊中、纯然中,多了丝挑动人心的旖旎。
湿衣半透,肌肤明净发亮,斜阳勾勒下,蒙着橘色光晕,雪发贴颊,不断滑落的水珠反射晶莹光亮。
美少年出水,恍如一卷画。女修们眼冒红心,隔一会儿便要捏捏鼻子,免得鼻血溢出。
男修们嫌弃,“不过就是生得好看了些,有什么好得意!”
暗暗咬牙,奋力开路。
眼见着链接第一道山的海路将打通,别鹭示意其他弟子踩桩过海,朝远处于海中沉浮自找罪受的少年,扬声大喊。
陆寒霜充耳不闻。
置身海中,整个人犹如信号发射塔,通过媒介海水与木鲲王交流。
修士们神识失效,不解内情,别萤四下循着少年用过的绳子,想照搬方法,荡过去劝兮霜上来。
恰在这时,远处响起下饺子一样的落水声。
抬头望去。
男修们心里憋着劲,劈水力气越发凶狠,渐渐激怒海灵,砸桩遇到的阻力成倍攀升,风浪越加剧烈。
声势滔滔,朝男修们扑去。
一个个单薄男修像极了风雨飘摇中挺立的细细竹竿,不堪摧残,逐个断裂,朝海面五体投落。
一个浪头袭来,便一个个滑向关穴,顿时一片鬼哭狼嚎,扑腾着弱不经风的手脚向相反处游动。
弟子们踩桩赶去救人,通道只一条,七手八脚拥挤成一团。
旁边一道寒光呼啸而过,带起风力,差点没把他们掀进水里。
男修们面容扭曲,大喊救命,跌入关穴前远方刺来一剑寒光。
薄刃上的少年长臂横扫,拽着男修们的头发、腰带、裤腿、鞋子,左臂一甩,右手一扔,抬脚一踢再一踹。
寒光剑影间。
嗷嗷惨叫间。
三两下,一个个陷入危机的男修被重新扔回一个个圆桩上。
男修们喘着粗气,抱着定水桩瑟瑟发抖,惊魂未定抬眸——映入眼帘的,是一个立于剑上的少年。
悬于空中,逆着光。
有风袭来,半干半湿的衣袂飘动,洒落一片水痕,不曾溅起波纹,便汇入汹涌波涛中。
海浪仰头张开巨口咆哮着,舔吻少年鞋尖。
滴答、滴答、滴答……
晶莹水珠顺着少年额角落下,滑过玉质般不近人情的面容,渗入雪发,黏腻贴紧脸颊。
霞光泼洒,颜色晕染上脸,微浮粉红。
仿佛冰天雪地中开了朵红梅。
男修们看直了眼,咕咚咕咚咽下口水,心口扑通扑通直跳,此情此景,竟觉得少年此时此刻比女修们都更加撩拨人心。
少年一双眸子望来。
男修们乱扑腾的小心脏立刻被寒冰冻住,一个个头皮发麻,不敢再胡思乱想。
“起来。”
少年启唇,“御器。”
男修们刚休整好,气还没喘匀,下意识听话掏出各种法器乘御,回过神来心里怪道:不对啊,九重关根本无法御器啊。
少年没给他们任何开口的时间,男修们眼前一抹寒光闪过,劈向脚下的定海桩。